《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pdf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肖文君【提 要】红楼梦书写了多种人物的窥探行为根据窥探意图的生成过程可分为渐生性窥探和蓄意性窥探 人物在窥探时采用不同的实物作为隐藏自身的屏障屏障兼具阻隔和连接两种属性人物在终止窥探时也有不同表现 从叙事学角度看人物的窥探分布在各个叙事层并有着不同的叙事视角和“听角”窥探叙事对红楼梦情节发展的推进、人物形象的塑造、审美体验的构建都有重要作用 小说人物和叙述者对窥探普遍持有一种较为正面和包容的态度反映出作者意在昭显闺阁的创作旨趣【关键词】窥探 窥听 隐私 听觉叙事“窥探”意为“暗中察看”这种行为在人类社会中较为普遍也难以避免 窥探内容通常具有私密性所谓“暗中”是指窥探者在窥探时不被对方所知 在暗中察看时人们往往伴随着偷听(窃听)等行为故本文所论“窥探”不仅包含“看”这一行为也指代通过其他感官暗中获取他人信息的行为 红楼梦对人物的窥探多有描写如“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等可称之为窥探叙事一 窥探行为的类型小说中的窥探行为较为多样有必要对其进行明确的分类并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分析 根据窥探者的主观意图可将其分为两类:渐生性窥探和蓄意性窥探渐生性窥探是指窥探者最初并无窥探意图在其偶然听到、看到甚至闻到他人信息后才产生窥探意图进而付诸行动 也就是说窥探的发生是从“无意”到“有心”如“龄官划蔷”一节宝玉先在蔷薇架外听到“哽噎之声”随后他“站住细听”“隔着篱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笆洞儿一看”发现龄官划“蔷”字 再如“宝钗扑蝶”一节宝钗戏蝶时听到话音继而窥探小红和坠儿的私语“鸳鸯抗婚”一节袭人窥探了鸳鸯、平儿的密谈而他们三人的私谈又被宝玉所听等等蓄意性窥探则指窥探者最初已有较为明显的窥探意图并进一步付诸行动 如“凤姐泼醋”一节贾琏与鲍二媳妇偷情命小丫头为其通风报信但小丫头此举恰被凤姐察觉随后凤姐到窗前听取贾、鲍二人的私话 小丫头和凤姐的行为都属于蓄意性窥探 同样的例子还有“平儿掩镯”一节宝玉探听麝月、平儿谈论坠儿盗镯一事“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节黛玉“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发现宝钗坐在熟睡的宝玉身边做针线等等二 窥探行为中的屏障张世君在红楼梦的空间叙事中指出门窗可以分割场景但同时也会使身处两个场景的人物发生交流 言下之意门窗在红楼梦空间叙事中兼具阻隔与连接两个相反的属性 考察小说窥探叙事后可发现人物在窥探时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其功能为既将窥探者和被窥探者分隔在两个空间又让窥探者获取到另一方的信息且不为对方所知 这一要素可以是门、窗也可以是其他实物我们统一称为“屏障”小说中各类空间几乎都发生过窥探各种屏障也遍布其中可分为以下几类其一窗 全书有多处涉窗窥探情节且因窗的状态、附属结构的差异其表现方式也有不同 第三十九回在刘姥姥编造的故事中她从窗户眼儿看外面第九十九回凤姐向贾母等讲述自己从窗户眼儿观察宝玉、宝钗二人 这两例中窗是关闭状态窥探者借助“窗户眼儿”获取另一侧信息 第二十七回宝钗隔纸窗听坠儿和小红的私语 窗纸隔断了人的视线但不能阻挡话音的传播 第十九回宝玉隔窗看到茗烟与卍儿偷情第九十一回宝蟾隔窗观察薛蝌第一一三回宝玉隔窗观察紫鹃这几例中窥探者舐破窗纸观察另一侧状况这使窗纸屏蔽视线的功能失效其二门 门与窗类似也因状态和附属结构的不同而使窥探的表现有所差异如第一回娇杏从门内观察贾雨村 再如第十六回茗烟在照壁处打探宝玉:“(宝玉)张世君:红楼梦的空间叙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屏障本意为屏风其作用之一为分隔室内空间且分隔后的空间统一于整体空间 见李炳训谈“屏风”与虚拟空间北方美术 年第 期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此处的“二门”即古代贵族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它是贾府内院与前院的唯一通道 照壁即影壁位于门外是区隔内外的屏障 二门内是贾府女眷的生活区成丁的男仆不能进入所以茗烟只能“探头缩脑”以防违禁其三墙 一般的院墙可以阻断视线但难以阻挡声音俗语“隔墙有耳”所指的就是涉墙窥探 如第六十九回凤姐在大观园界墙下探听贾琏料理尤二姐丧事详情其四室内隔断 红楼梦中的建筑格局与清代贵族府邸相近其室内空间以各类装修构件作隔断这些隔断为窥探的发生提供了条件 第二十一回袭人、麝月在外间听到宝玉在里间对蕙香发牢骚 从“外间”“里间”可推测其分隔物或为板壁之类的隔断墙 小说对怡红院室内隔断的描写最为详细包括碧纱橱、多宝格、插屏镜等多种类型 第五十四回宝玉等人进入怡红院内室的镜壁仍可窥探鸳鸯、袭人而不被察觉说明在宝玉一行人和鸳鸯、袭人之间有书架或屏风之类的隔断其五出行工具 书中人物的出行工具有马、车、轿等 装有帘幕的车、轿可以构成独立封闭的私人空间乘客在其中即可窥探外界 孙树勇指出轿帘帷幕为乘轿人创造了观察外部空间的可能 如第三回黛玉在轿内窥察京城街景其六园林景观 书中有较多窥探叙事发生在园林内其中的山石草木等景观把园林分成不同的空间单元 詹丹指出这类景观在情节发展和人物关系中体现出一定的阻隔功能 具体看作为屏障的园林景观主要有两类其一是“山坡”“山石”如宝玉在山坡前听黛玉吟葬花词其二是“花丛”“花架”如“龄官划蔷”一节除了上述的各种实体屏障外部分窥探叙事还存在“虚体屏障”詹丹在分析“绣鸳鸯梦兆绛芸轩”时指出宝玉在梦中的喊话可视为“心灵对物质空间的超越”显然宝玉的睡梦状态成为他心灵世界和物质世界得以分离的界限 因此我们可以将这种使人物“身心相隔”的状态视为一种“虚体屏障”除了睡梦状态与之类似的还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据此本不另注刘谦功:试析红楼梦中垂花门所展示的空间过渡艺术红楼梦学刊 年第 辑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 年版第 页张淑娴:怡红院室内空间探秘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镜壁即镶嵌了穿衣镜的多宝格隔断 见张淑娴怡红院室内空间探秘孙树勇:红楼梦空间意象研究哈尔滨师范大学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 页詹丹:阻隔与同在:论红楼梦人物交往的空间意味红楼梦学刊 年第 辑詹丹:阻隔与同在:论红楼梦人物交往的空间意味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有装睡、装病等 如第八回袭人在房内装睡探听宝玉与丫鬟们玩笑第三十回假装午休的王夫人听到宝玉和金钏儿的戏语第九十回雪雁“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然而黛玉虽病重却尚有知觉她让雪雁、侍书误以为自己已昏迷进而听到她们所谈宝玉之婚事三 窥探行为的终止书中人物在终止窥探时有不同表现 根据窥探者是否现身以及窥探行为是否被对方察觉这两点可将窥探的终止大致分为三类见表 表 红楼梦窥探终止的类型窥探者现身窥探者未现身窥探行为未被察觉被动隐瞒型主动隐瞒型窥探行为被察觉曝光型一些情节中窥探者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现身并进入被窥探者所在空间同时窥探者采取了适当策略隐瞒了自己的窥探这种终止窥探的方式可称为“被动隐瞒型”第二十七回宝钗窥探小红和坠儿的私语亭内二人欲将纸窗打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宝钗为防猜疑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使二人误以为她刚刚到场 宝钗以“金蝉脱壳”之法终止并隐瞒了窥探化解了“危机”“主动隐瞒型”是指有的情节中窥探者对于何时终止窥探有较大的决定权 这意味着窥探者可以使对方毫不知情 如第三十二回黛玉因“金麒麟”而担心宝玉、湘云有私情故来怡红院打算“见机行事”没想到她恰好于窗外听到宝玉对自己的称赞了解宝玉心意后她百感交集以致“滚下泪来”此刻她已再无打探宝玉的必要“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因此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第五十四回宝玉听出和袭人聊天的人是鸳鸯后担心她赌气离开遂和麝月等“仍悄悄的出来”这两例中宝、黛的行为极为相似均主动终止并隐瞒了自身的窥探“曝光型”是指窥探者以现身的形式终止窥探这导致其窥探行为也为对方察觉在这种情况下窥探者多有暴露自身窥探的主观意愿 如前文所引茗烟窥探宝玉一例秦钟病重不治茗烟前来传信但他不能进二门只好在“照壁前探头缩脑”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找人代为传信另方面也是希望门内人能发觉自己 有些情节中窥探者仅以出声的形式暴露自己的“行踪”如“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一节凤姐直接“隔窗说道”使赵姨娘意识到她对贾环的数落已被凤姐听去 此外在极少数情节中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窥探者的曝光是无意造成的 如第二十八回听到黛玉吟诵葬花词宝玉不觉心生悲叹而他的感慨恰被黛玉听到 宝玉本无暴露自己的意图但他的悲声“出卖”了自己明清各类小说对窥探行为多少都有所描写 在带有更多浪漫色彩的作品中人物的窥探在一些方面与本文所论有所不同 如在西游记西游补中孙悟空常变作小虫子打探对方消息 作为窥探者的悟空与被窥探者之间依然存在屏障但这屏障是由悟空身体及其尺度的变化造成的不同于本文所论“虚体屏障”的特点 但在水浒传金瓶梅等写实色彩较浓的作品中窥探的特征与本文的归纳较为相符 这表明对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明清小说中的窥探行为本文所作的特征分析有一定的通适性四 红楼梦窥探叙事的叙事层次、叙述者和叙事角度以叙事学相关理论为立足点可以看到红楼梦窥探叙事在叙事层次、叙述者和叙事角度等方面的独特技巧 苗怀明在分析红楼梦故事讲述者与叙事层次时指出全书主要有三个叙事层次即超叙事层、主叙事层和亚叙事层(次叙事层)其对应的叙述者分别为自称“在下”的超级叙述者由石头、曹雪芹等组成的主要叙述者以及由冷子兴、刘姥姥等组成的亚叙事层叙述者全书的主要情节在主叙事层位于其中的窥探情节之叙述者自然为石头、曹雪芹等 其中石头是超叙事层的人物同时又是主叙事层的叙述者并且还会在主叙事层现身 宝玉与秦钟“算帐”一节常为研究者引为石头出场的例证 石头以“未见真切未曾记得”解释了它为何没有叙述二人究竟算何帐目 值得细思的是如果石头“见真切”了它将成为二人“算帐”的窥探者 进一步看石头化为通灵宝玉后几乎与宝玉片刻不离 凡宝玉耳目所及石头也会一一知晓 那么无论宝玉做什么作为一个在场的局外人石头的见证都增添了一层窥探意味 正如傅翀所论从整体上来看“窥听”者可能需要包括更高一层的叙述者“石头”如此对石头窥探宝玉的讲述则由超叙事层叙述者“在下”承担了在红楼梦的亚叙事层也有几处窥探情节其叙述者为相应情节中的人物 如第三十九回刘姥姥讲述自己从窗户眼瞧茗玉第四十六回袭人向平儿、鸳鸯讲述她窥苗怀明:论红楼梦的故事讲述者与叙事层次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年第 期傅翀:谈红楼梦中对“窥听”书写的特点与意义红楼梦学刊 年第 辑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探二人的过程随后宝玉又讲述他窥探袭人的过程第七十六回妙玉讲述自己窥探黛玉、湘云二人联诗第七十七回灯姑娘讲述自己窥探宝玉对晴雯的探望第九十九回凤姐向贾母等讲述自己窥探宝玉、宝钗的相处情景等等 在这些例子中窥探者并不讳言自己的窥探这涉及人物对窥探的道德判断后文将作专门讨论书中有一个亚叙事层还嵌套了一个叙事层可称为亚亚叙事层或次次叙事层而其内容恰巧也涉及窥探 在“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一节相关原文如下: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 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由此推测可能小丫头先是在二门内无意听到小厮的一句话因其事关重大故继续聆听这应为渐生性窥探 平儿从小丫头处得知后告知凤姐她的整段回话可视为一个亚叙事层 而从“他说他”开始后面一段虽是平儿的转述但仍可视为小丫头的原话即这个小丫头作为这一亚叙事层以及主叙事层的人物成为新的亚亚叙事层的叙述者同时也是一个窥探者 这一处有可能是全书唯一的亚亚叙事层这显示出在叙事层次这一维度上红楼梦窥探叙事的多样化按照叙事文中视野的限制程度可将视角分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三大类型 红楼梦窥探叙事的视角类型主要为非聚焦型个别为内聚焦型非聚焦型是一种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在这一视角下视角承担者也是故事的叙述者它几乎可以知晓故事中每个人物内心的思想感情 第二十七、二十八回宝玉听到黛玉吟诵葬花词时叙述者石头先点出宝玉心中所感当宝玉发出悲叹被黛玉听到后石头又说出黛玉心中所想内聚焦型则是故事依靠特定的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因此这一视角中聚焦者无法准确知道他人的思想感情只能依靠自己的感受、思考来猜测或判断“龄官划蔷”一节叙事视角的聚焦者为宝玉他在蔷薇架外不知龄官身份也不知她在地上写什么同时还揣摩龄官痴迷划“蔷”的原因 作者在此处放弃全知非聚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胡亚敏:叙事学第 页胡亚敏:叙事学第 页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焦型视角转而采用限知内聚焦型视角使读者对龄官的了解与宝玉保持一致 这在制造悬念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这一情节的感染力既通过宝玉的眼睛观察到龄官“划蔷”之痴同时又体会到宝玉深陷于对龄官的怜惜之情 “痴及局外”叙事学意义上的视角包括感知性视角和认知性视角两大类人物的视、听、嗅等行为即感知性视角 细究同时涉及视觉和听觉的窥探行为时会意识到“视角”的字面意义常让人将关注点集中在“看”这一行为上从而忽略了“听”傅修延建议以“聆察”一词来指代人们凭借听觉对事件的感知 如此我们会明显注意到叙事学研究中除了“视角”之外还有“听角”(“聆察”角度)的存在 当我们从视角和“听角”两个维度来考察窥探时可发现听觉信息相较于视觉信息有明显不同之处 人物的聆察成为分析窥探叙事时的重要一环声音是事件的标志当人们听到声音时会意识到行动的存在 也就是事件的发生 小说中声音的这一标志作用在视线之外事件发生时会凸显出来引发人物的渐生性窥探如前文所论“黛玉葬花”“龄官划蔷”等情节听觉信息具有较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 宝玉对黛玉的外貌体态自然再熟稔不过但在“黛玉葬花”一节他却未能听出黛玉的声音还错以为是某个丫头 再如第二十七回宝钗听小红、坠儿商量贾芸还帕一事宝钗根据话音推断其中一人像是小红 “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似”字反映出宝钗的犹疑其原因正在于声音的不确定性 这种不确定性不仅体现在确定人物身份时还体现在判断声音性质上 第十九回宝玉发现茗烟和卍儿偷情他听到“呻吟之韵”误以为画上的美人活了 只有当他“舐破窗纸向内一看”之后才明白了其中内情由此可见声音信息往往是人物进行窥探的诱因而其不确定性进一步起了促进作用 俗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正是此理五 窥探叙事的叙事功能红楼梦窥探叙事具有多重叙事功能可分为推进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构建审美体验三方面胡亚敏:叙事学第 页傅修延: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傅修延:中国叙事学第 页傅修延:中国叙事学第 页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窥探叙事对小说情节发展的推进作用是极为显著的 情节由一系列事件组成事件的核心是行动而驱动人物实施行动的又是其愿望所以归根结底是人物的愿望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无论是渐生性窥探还是蓄意性窥探其中的窥探者最终都有较明显的窥探意图这正是情节继续发展的新动力 例如“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这两节其回目都涉及窥探揭示出这些行为对本回乃至后续章回的重要性 具体看来第四十四回凤姐得知贾琏和鲍二媳妇偷情直接引发她入室大闹、平儿理妆、鲍二媳妇自杀等一系列情节 第九十六、九十七回黛玉探知宝玉即将娶亲“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等她清醒后“反不伤心惟求速死”小说中故事情节的进程常依赖于人物之间矛盾的生成、爆发与解决 窥探叙事在这一点上有重要作用 冉耀斌指出红楼梦偷听描写通过激化、解决矛盾推动了情节发展前文所引两处情节也皆为窥探引发矛盾的案例 第三十二回黛玉窥探宝玉一节则体现了窥探叙事对矛盾化解的促进作用 此例中黛玉的窥探打消了她素日对宝玉的猜疑使他们的爱情进一步深厚窥探叙事在塑造人物性格、丰富人物形象方面也具有重要作用 对窥探者性格的刻画可以借窥探的进行而展开同时窥探内容也可暴露出被窥探者不为常人所知的一面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 正如周璐所论采用这种叙述方式“既展现了被窥听者的言行、情态又揭示了窥听者的心理、品性从而增加了叙事内容”红楼梦主要人物都有过窥探或被窥探的经历接下来我们以宝玉、黛玉、凤姐、宝钗为例分析窥探叙事对其性格的塑造“爱博而心劳”是鲁迅对宝玉的评语意为宝玉时刻对众年轻女性抱有尊重、同情之态度以及怜惜、爱护、担忧之情感 宝玉这一特点在他的窥探中体现得极为明显:第十九回他发现茗烟和卍儿私会后向卍儿保证不将此事泄露“龄官划蔷”一节宝玉感受到龄官内心的煎熬愿为她排忧当天空开始下雨时他担心龄官被淋而出面打断第四十六回宝玉听闻贾赦欲纳鸳鸯为妾一事“心中自然不快”第五十二回“平儿掩镯”一节他为平儿体贴自己感到欣慰为坠儿感到惋惜第五十四回宝玉听到鸳鸯傅修延:幻听、灵听与偶听 试论叙事中三类不确定的听觉感知思想战线 年第 期冉耀斌:偷听 红楼梦中无所不在的“耳朵”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周璐:窥听 金瓶梅中隐蔽的眼睛和耳朵社会科学论坛 年第 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书籍出版社 年版第 页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和袭人交谈他怕自己的出现会惹鸳鸯生气而悄悄离去 由这些情节可见宝玉“爱博而心劳”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他的窥探塑造的 此外在他被窥探的情节中也能反映这一性格 第七十七回灯姑娘在窗外听到他对晴雯的探望灯姑娘成为二人清白友谊的见证者 正如陈超所说:“这位窃听者的突然出现在真正意义上洗清了宝玉和晴雯之间存有男女私情的嫌疑”黛玉的“不放心”是指出于对自己和宝玉爱情、婚姻的不确定黛玉表现出对他人猜忌、多疑的态度这在黛玉的窥探中也得到了印证 张燕对此指出:“以黛玉为主体的窥视往往是发泄儿女之真情的时刻”宝黛爱情经历了从萌芽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其间黛玉多次通过窥探来了解宝玉的心思两人也因此发生过不少口角 如第二十二回她探听宝玉和湘云私谈第二十六回黛玉在怡红院外听到宝玉与宝钗谈笑这两次窥探都曾使她误会了宝玉 第三十二回她再次探听宝玉和湘云的交流如前文之论这一次她反而听到了宝玉的真心 书中涉及黛玉窥探的情节多集中分布在前后两端 前期以黛玉对宝黛爱情的“不放心”为主第三十四回二人互证心意后黛玉的窥探行为也相应减少 从第八十九回起其叙述频率陡然增加第八十九回、九十回、九十六回黛玉接连进行了三次窥探内容均涉及宝玉婚事此外黛玉的“不放心”还可指代她对宝玉的关切之情这份“不放心”有时也借由她的窥探传达出来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次日贾母等前来探视黛玉则“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也许在她看来她对宝玉的关切是比较私密的情感不希望也不宜让他人知晓因而以这样的形式表达 她望着怡红院如同望着宝玉直到紫鹃劝她回房她才终止了窥探 可见黛玉的窥探始终与宝黛爱情有着密切关联甚至影响了黛玉的命运对凤姐来说“强势泼辣”是指其勇猛果决的行事作风“心机深细”是指其思虑周全的处世之道这两点在关于凤姐的窥探叙事中也得以生动体现“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一节凤姐隔窗出言打断赵姨娘丝毫不掩饰她对赵姨娘的轻蔑与厌恶可见其强势泼辣 第六十九回凤姐以生病为由对尤二姐的丧事不管不问却私下偷听详情并上报贾母欲借贾母之手阻止贾琏按家中规矩治丧由此可见其心机深细 第四十四陈超:在场 聚焦 观照:论红楼梦“边缘”女性形象的叙事功能红楼梦学刊 年第 辑张燕:“窥视”的艺术情蕴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的私人经验之文本呈现红楼梦学刊 年第 辑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回她听到贾琏和鲍二媳妇对自己的咒骂后破门而入对平儿、鲍二媳妇撕打谩骂并堵拦贾琏 值得注意的是凤姐最初并未直接入房而是先偷听 一方面她想确定屋内状况避免撞到两人偷情的难堪场面另方面鲍二媳妇的咒骂为凤姐进门提供了正当理由并让她可据此向贾母哭诉求助 这一例能让人同时感受到凤姐的强势与心机在贾府众人眼中宝钗的性格特征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这在小说中多有体现 凤姐对宝钗则有一个独特的评价:“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就是说宝钗的“不知”往往是“不表态”并不代表她“真不知”“不想知”宝钗的明哲保身既源于天性也是她以亲戚身份暂居贾府的生活策略与宝钗主要性格有所不同的是有关她的窥探情节则反映了她性格的其他面向例如从小红的相关情节看凤姐和宝玉起初均对小红感到陌生但第二十七回宝钗却能大致听出小红并对其品性有所认识这表现出宝钗对贾府人事情况的了解程度可见她并非“不知”同时亭内的窃窃私语促使宝钗前去窥探这表明她虽然在人前藏愚守拙但她实际上可能有着较强的意愿去掌握贾府各方面的信息而非置身事外此外宝钗平日里在贾府罕言寡语以免落人话柄但在她少有的被窥探情节中我们却能看到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一面 第三十六回宝玉正在熟睡睡相也很随意 “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不仅坐在袭人的位置还代为刺绣 詹丹对此指出:宝钗作为一个小姐在没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坐到宝玉的床头帮他绣肚兜上的鸳鸯这种亲近之态实在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在这一幕中宝钗似乎未意识到此举有欠妥之处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对宝玉若有若无的好感乃至爱慕之意 她放下了戒心收起“无情”的一面展现了一个普通少女对少男的亲昵 只是没料到此景被黛玉和湘云看到可正有了她们的窥探我们才能注意到宝钗的动人之处红楼梦部分窥探叙事为读者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这与屏障的阻隔、连接双重属性有关 从屏障的阻隔属性看“隔”本身是产生美感的一个条件 宗白华指出由窗户、帘幕等外界物质条件形成的“隔”能够造就深静、迷离的意境 从屏障的连接属性看以窗为代表的屏障具有“取景框”的作用可使两个空间发生交流 人从窗望向詹丹:红楼梦中的墙和窗文汇报 年 月 日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 年版第 页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另一个空间时可以获取和丰富对空间之美的感受 即使对于墙、花架等遮挡了视线的屏障借助“聆察”仍能领略到屏障的取景功能 毕竟声音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景”即使是“独听”也能单独支撑起一片“音景”据此我们可以分析窗等屏障对红楼梦审美体验的构建作用 首先屏障的取景功能使其与被窥探者合成整体的图景和“音景”其次在窥探过程中窥探者常会强化感知能力以获取对方信息平时被忽略的感官体验得以放大 经此窥探内容得以构成一个独立的审美空间窥探者可收获间隔化所带来的审美体验 当读者代入窥探者的视角和“听角”来阅读相关情节时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审美意蕴“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一节是比较典型的“窥探之美”原文如下: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此处碧纱窗为屏障其与湘帘共同将潇湘馆内室遮挡起来加之“悄无人声”内室具有了深静之美并造成香之幽、叹之细 因碧纱窗的阻隔听觉和嗅觉的感知能力在此处得以凸显宝玉先是闻香接着“听叹”最后才看到黛玉伸懒腰感知路径依次为嗅觉、听觉、视觉 可以想见若宝玉起初径直进入内室探望黛玉他可能注意不到室内的暗香、黛玉的轻叹 黛玉春困之情幽正在于其呈现过程之曲折 通过宝玉三种感官的窥探“潇湘馆春困图”不仅打动了宝玉让他“心内痒将起来”也使读者领会到其中朦胧迷离之幽美 由此可见有的窥探行为有助于为小说构建审美体验在“龄官划蔷”“妙玉听湘、黛联诗”等情节中人物的窥探也同样为小说审美意蕴增色不少六 窥探叙事的道德评判窥探内容往往涉及个人隐私 人类社会中一方面人们需要隐私来塑造和维护自己的人格另一方面人们也希望更多获取他人隐私来占据优势社会地位 这导致从宗白华:美学散步第 页傅修延:中国叙事学第 页岳林:论隐私的社会生成机制 以习俗和法律关系为视角学术月刊 年第 期红楼梦窥探行为的特征及其叙事学分析 道德层面评判窥探行为是较为复杂的 在中国古代因历朝文化风气的不同人们对窥探的接受程度以及道德评价也有所差异 不过整体上深受儒家“非礼勿视”文化影响的传统道德并不鼓励窥探对窥私的限制也经由儒家的礼体现出来 如礼记曲礼提到:“将上堂声必扬 将入户视必下”此条目是指客人拜访主人时应遵守一定的规范包括“事先主动发声提醒屋内人”“进入屋内后保持视线向下”等以防屋内人隐私被泄露 第六十七回袭人进凤姐房时把脚步放重并隔窗问话正体现出这一点 此外一些家训对窥探亦有所限制 例如太公家教提及“他户莫规(窥)”再如司马光居家杂仪中的“妇人无故不窥中门”后者还体现出对窥探的规范存有性别差异 可见儒家视野下人际交往层面的窥探是一种禁忌然而红楼梦几乎没有恶意性窥探 史小军、王舒欣指出红楼梦中的“窥听”更接近于一个中性动词并无褒贬之意 前文已提及有的窥探者会坦言自己的窥探行为说明他们认可其正当性 在这类场景中无论是被窥探者或是第三方都未阻拦或者否定窥探者的行动 这表明他们也不认为相关窥探有所失礼 当然这与具体的窥探内容相关其性质多为天真纯洁的儿女心事甚少涉及机密信息红楼梦窥探行为的中性色彩还与叙述者的叙事策略相关 首先在有些窥探情节中叙述者在叙述时持有一种较为正面甚至诗意的态度 如“龄官划蔷”一节宝玉看到龄官“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几千个”显系虚笔以形容龄官之“痴”但“几千个”既可能是宝玉所感又或为叙述者所感 考虑到宝玉早已“痴及局外”或许视其为叙述者的口吻更佳以此表现龄官之“划痴”、宝玉之“看痴”结合前文关于“潇湘馆春困”的分析会发现叙述者的这种态度常体现在宝玉进行窥探的情节中正如杨程远所论以宝玉视角进行的窥听让人感受到作者对女儿们的关怀并营造出十三经注疏 礼记正义卷二中华书局 年影印本第 页冯小强:儒家传统中的隐私观念 基于礼记曲礼几个条目的论析天府新论 年第 期太公家教一卷(法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敦煌遗书数字资源):/./?.()宋司马光:居家杂仪见清陈宏谋辑五种遗规线装书局 年版第 页史小军王舒欣:金瓶梅与红楼梦窥听叙事比较论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史小军王舒欣:金瓶梅与红楼梦窥听叙事比较论 曹雪芹研究 年第 期一种亲切深情的韵味 其次叙述者在叙述“窥春”情节时会采用某些策略弱化窥春行为的侵私性从而减少对窥探者的负面影响 第四十四回凤姐在窗下探听贾琏和鲍二媳妇偷情时“只听里头说笑”这意味着屋内人似乎房事已毕 这样的叙述一面是为了将窥探内容集中于他二人对凤姐的咒骂另方面如前文所论也是为了保护凤姐“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当然即使是“直面现场”叙述者则以简笔勾勒不作过多描摹并在修辞上使用委婉语代指人物性活动 第十九回宝玉看到“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的关注点不在两人的性行为而在于他们此举的危险性因而他无意的窥春反而有了一定的正当性 这种叙述策略贴合了宝玉“意淫而非皮肤滥淫”的性格 既然叙述者对窥春行为所持态度倾向于中立甚至是无可厚非那么叙述者对其他窥探行为则应更为包容基于上述讨论在红楼梦中无论是人物还是叙述者都很少从道德层面对人物的窥探进行过多批评 因而我们整体上会感受到其正面色彩结 语红楼梦叙述了各人物的众多窥探行为这一行为可分为渐生性窥探和蓄意性窥探两大类人物在窥探时利用各种屏障以确保自身不被发觉其在终止窥探时会有不同表现 本文对窥探行为所作的特征分析不仅适用于红楼梦也适用于其他具有写实倾向的小说乃至现实生活这从侧面体现了红楼梦反映现实生活的广度红楼梦窥探叙事分布在各个叙事层对应着不同的叙述者分析其叙事视角时让人无法忽略同时存于其中的“听角”各窥探叙事对小说有着独特而重要的作用包括推进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构建审美体验等 立足于此可以看到红楼梦窥探叙事是其高超叙事艺术的标志和典型 在方兴未艾的听觉叙事理论面前小说也再一次展示了其丰富的阐释空间以及恒久的生命力 小说中的人物和叙述者对窥探均较为包容 这显示了红楼梦窥探叙事在反映现实的同时也有所超越传达出作者意在昭显闺阁的创作旨趣(作者信息: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杨程远:明清白话小说“窥听”叙述的表现形式与文学价值试论明清小说研究年第 期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