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国产侦破片的民族性特质_周舟.pdf

104重写电影史REWRITING FILM HISTORY责任编辑：檀秋文20世纪 80年代初，在艺术电影作为银幕主流的背景下，追求拷贝售卖数与票房收入的娱乐片也开始摄制。娱乐片是“计划经济时期对商业电影一种约定俗成的称呼”，（1）“是复兴时期中国电影特有的类别概念”，（2）从概念到内容、特征都有其历史特殊性。1980年，神秘的大佛 黄英姑 蓝色档案 红牡丹 白莲花 405谋杀案等一批娱乐片虽在主流评论中“隐形”，却深受市场追捧、观众喜爱。20世纪 80年代娱乐片的发展，始终伴随着中国电影的生存危机。1979年电影观众达到 293亿人次的顶峰后，随即以平均每年 10亿人次的速度下降，“尊重大众的欣赏习惯和观看意愿成为电影制片厂维持自我生存的唯一途径”。（3）虽被批“要钱不要脸”，但各制片厂迫于生存压力，还是使得娱乐片的生产占比逐年提高。到80年代中期，武打、恐怖、侦破、喜剧、科幻、歌舞各类型元素的娱乐片不断涌现。1987年，当代电影连续推出三期“对话：娱乐片”专题，1988年底“中国当代娱乐片研讨会”召开。这一系列由创作者、理论批评家、决策者、管理者共同参与的大讨论，起到了为娱乐片正名的作用。娱乐片生产进一步扩大，一批艺术探索片的导演也投身娱乐片大潮。理论界和创作界开始以严肃的目光审视娱乐片的类型特征，逐渐吸收类型电影相关范式并用于中国商业电影的创作实践。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的民族性特质文 周舟/Text/Zhou Zhou提要：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以西方侦探片为类型蓝本，又糅合了伤痕电影、家庭伦理片的主题与反特片的形式与叙事，类型名称、议题、人物、叙事、呈现等都具有异质于西方侦探片、警匪片的民族性特质。这种异质性部分缘于彼时国产商业类型片摸索期的过渡形态，更深层的原因则需溯源至“载道”“咏志”的中国文化传统。关键词：娱乐片 类型片 侦破片 民族性周舟，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作为 20世纪 80年代娱乐片的主力军之一国产侦破片，虽为西方侦探片的变体，却具有显著异质于西方侦探片、警探片的民族性特质。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惊险片创作出现了一个很好的势头及在数量上逐年增多。去年（1984年）已达10部，是建国以来年产最高的一年。近五年来，惊险片创作的数量几乎相当于建国 30年生产数量的总和。”（4）这里提到的惊险片主要指两类影片侦破片与反特片。20世纪 80年代，侦破片产量超 70部。19851986年，年产量均接近二十部。在 80年代观影人次最多的影片、拷贝数最多的影片中，也屡有侦破片跻身其中。以 1980年的 405谋杀案起始、1985年的 绞索下的交易 一个女演员的梦 峨眉飞盗为中点、1988年的 银蛇谋杀案为截止，近十年间，侦破片走过了从类型模式的探索、确立，到自觉、完善，再到颠覆、解构、再重构，这一较为完整的类型发展周期。同样的类型周期，美国西部片从 火车大劫案（1903）到 搜索者（1956）用了半个世纪。国产侦破片明显提速的类型演变，源于中国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巨变，得益于 1985年召开的惊险样式影片研讨会、19861987年间的娱乐片大讨论、19841988年间对世界电影现Th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Detective Films in the 1980s1052023年第6期代理论与创作实践的突击学习。图 1.银蛇谋杀案剧照“名字”是最初始的自我认知与定义，“侦破片”这一名称就是中国电影自己的“发明”，是中国类型电影民族性的显性体现。“侦破片”的名称始于 1985、1986年。这也是侦破片年产量最高的年头。在 套路（打油诗）观某些侦破片有感 侦破片制作“工艺流程”侦破片流弊漫谈 为侦破片闯新路达式彪谈 本案没有结束 不该如此无能作为侦破片的 爱滋病患者 侦破片的新探索 白雾街凶杀案 等影评中，都用了“侦破片”的名称。陈怀皑在 对话：娱乐片中也用了“侦破片”。（5）“侦”指刑案侦查是影片的叙事线索与动力，“破”既是结果，也是类型调性（tone）。侦破片多具有面对罪恶摧枯拉朽的行动力与果断清晰的结尾，与西方侦探片的暗黑、暧昧大相迥异。国产侦破片融汇了英国经典侦探片、美国黑色侦探片、日本社会推理片三大类型，糅合了伤痕电影、家庭伦理片的主题与反特片的形式与叙事。20世纪 80年代中后期，由于对欧美类型片的涉猎与模仿，对娱乐性有意识的追求，尝试类型混搭，杂糅武侠、警匪、恐怖、探险、歌舞、科幻等各类元素，“反特”“伤痕”等历史话语失去比重，悬疑惊悚、警匪动作等现代类型话语占据越来越多的银幕时间，侦破片也呈现出艺术、娱乐两极分化趋势：一极是从心理、潜意识、创伤记忆、精神病态等角度艺术化呈现罪案与侦破的“探索侦破片”；另一极是对中国香港、美国 B级片摹写，以警匪强对抗为卖点的“惊险侦破片”。以 405谋杀案为例，“它是一部推理影片。但这部影片更时髦的地方，比如它与外国的 尼罗河上的惨案、人证等推理影片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同时还具有英雄悲剧的性质”。（6）405谋杀案及其后众多国产侦破片的类型本质是半部侦探片加半部英雄悲剧。前半部以案件侦破为主线，中途案件的本质被揭示即切换成英雄悲剧。本案没有结束的导演达式彪对影片的定位是：“有较强戏剧悬念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正剧。”（7）张今标拍摄 一个女演员的梦时提出了高度类似的定位：“这是一部侦探推理样式的情节戏。我们有意削弱和省略了公安人员侦破和推理的过程，我们要把这部侦探推理样式的影片搞成悲剧性的正剧。”（8）达式彪、张今标对侦破片的定位，反映了彼时中国影人基于文化传统、审美习惯、具体国情的类型认知。国产侦破片中侦破线的孱弱客观上源于中国侦案文本的薄弱，主观上也是创作者的自主选择，志不在“拍出一部标准的侦探片、侦破片”。这与当时商业片地位低下有关，但归根溯源还是源于中国文人、艺术家自古遵从的“咏志”传统。半部侦探片半部英雄悲剧的类型定位在叙事上便呈现出侦破片广泛采用的单线双案结构一条叙事线上先后出现两起案件，后案是前案的深入，后案告破前案随之解决。与西方侦探片中的连环案件不同，国产侦破片中案件揭秘的叙事动力中途即终止，并不一直维持到最后。较之清冷自持的西方侦探片更充沛得多的情感表达亦源于国产侦破片的类型定位，英雄悲剧当然要咏叹要悲歌，理所当然需要更多浓重的情感表达。侦破片的这种类型自我认知与定位直到 20世纪 80年代末才有所改变。二涉案片必然涉及一个重要议题：罪恶及其成因。国人秉信人性本善、恶必有缘由，又在相当程度上限制了对罪恶、罪行的直接展示。跟他国同类型影片相比，国产侦破片更多聚焦于挖掘恶背后的社会、历史成因。20世纪 80年代中前期，侦破片多会涉及“文革”。主故事设定在“文革”后，“文革”以闪回、对白呈现。已结束的浩劫投下巨大深远的阴影，对成长于“文革”中一代人造成的“灵魂内伤”，是 80年代侦破片反复提请国人警惕、关注的重要议题。405谋杀案 R之谜幽灵主犯在你身边 中，制造命案的凶犯为掩盖“文革”中恶行不惜杀人灭口；第十个弹孔 检察官 通106重写电影史REWRITING FILM HISTORY缉令 508疑案 法庭内外 梅山奇案中，犯罪事实发生在“文革”后，但罪恶的历史成因还是指向“文革”。片中罪犯都是“文革”中“被耽误的一代青年”。20世纪 80年代中后期，将罪恶成因溯及“文革”的侦破片明显减少，这是国民的焦点投向经济建设、改革开放、“四个现代化”的社会心理在银幕上的忠实投射。侦破片中的罪恶化身不再源于政治阴谋、“文革”阴影，而源于经济领域的腐蚀、渗透。梅山奇案508疑案 即将发出的逮捕令 欲望的火焰中，罪恶之源是对财富的贪婪。80年代甚为流行的宝物失窃侦破片 神女峰的迷雾 蛇案 智截玉箱笼 诱人的定情物中，罪犯为财铤而走险。这类影片中常出现海外来客、来物，将危险的经济诱惑具象化。囿于当年国际制片条件尚不成熟，此类侦破片中的香港被塑造成与内地相对的异质性存在。港商多为走私倒卖的不法商人，反映香港生活的镜头只局限于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酒吧、舞厅。智截玉箱笼中，反派茶米兰以香港寄来的漂亮洋装、收音机为饵，诱惑菲菲帮她偷取情报；客从何来中，重要道具、港商送给内地侄子的礼物、一台日本三洋录音机其实是被改装的窃听设备。到 80年代后期，国产侦破片中的香港是从港产类型片中取样的虚拟、浮华的国际化都市，一个纸醉金迷、危险叵测的异世界。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问世，将犯罪归因于非常态人格、精神病患渐成西方犯罪片的主流。20世纪 80年代后期，中国电影人学习吸收了西方现代理论、西方犯罪片的精神病患犯罪心理分析后，凶手与懦夫 他选择了谋杀 银蛇谋杀案 死期临近等少量侦破片中才出现了源于精神病患的犯罪。法治思辨是另一主要议题。20世纪 80年代，侦破片普及的重要法治精神是平等权。80年代侦破片中，很多犯法者都被设定为高官之子或亲眷。正如 法庭内外中田华饰演的法院院长所说，这些特权人物在犯法后能否被抓，被抓后能否对其公平执法等，涉及一个“几千年来中国根深蒂固的封建特权问题”。侦破片里人情社会与法律的“不近人情”是针锋相对的一对矛盾。为了让矛盾更激化尖锐，梅山奇案 508疑案 法庭内外 神女峰的迷雾 检察官等片有意将警匪设置为亲朋故交，将主角置身于情法两难的抉择，并在法制胜利但人伦惨败的“惨胜”中收尾。这种警匪高度亲密的人伦联系当然是一种艺术的提炼与假设，却深刻揭示了民族性，表明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仍处于熟人社会，法治推进步履维艰，一次公权执法往往因此被异化为一出人伦悲剧。西方戏剧钟爱“弑父”，但在 20世纪 80年代前期的 梅山奇案第十个弹孔法庭内外检查官 等侦破片中“杀子”“舍子”情节高频出现。这同影片的“老生叙事”中确立的“父权意识”高度匹配。在国人重视子嗣传承的传统意识中，“舍子”是个人对公权、信仰最高意义的献祭与牺牲。当角色完成了这种世俗人伦的牺牲，也就成就了创作者所希冀的“英雄悲剧”。“文革”刚结束时，国人希望重振公检法，迅速恢复国家秩序、治安环境。这一阶段对法治的追求超越人情。在侦破片中表现的情与法的天平上，观众坚定不移地跟片中主角一同站在法治一端。20世纪 80年代中期，侦破片开始讨论法治的局限性与灰色地带；到 80年代后期，暂缓逮捕 缓期执行 疯狂的代价等影片又提出“法内容情”的理念，即在不违反法律准绳的前提下，执法一样可以有人情的温度。图 2.疯狂的代价剧照有一点需要指出，侦破片中那些有情可原、值得同情的罪犯极少被逮捕、审判、执行，结局常为自戕。508疑案中，龙晓南飞身跃入滚烫的冶钢炉；翡翠麻将中，贺尘跳楼自杀；欲望的火焰中，宋晓波纵火自焚；狼迹和 女神探宝盖丁中，两位枉法的警察开枪自杀；就连 缓期执行中，被关押的死囚邢丹也不合常理地在狱中找到机会自戕。这种情节设定从本质上说是罪犯拒绝了司法裁决与执行。宣扬司法法制的侦破片中却大量出现这种本质上反司法的1072023年第6期处理，部分归因于类型自我内化并固化的逻辑，“它都诉求于该类型本身的先前的经验，它创造了它自己的指涉领域（field of reference）”，（9）亦可窥见“人治”而非“法治”思想深植民族性之中。三国产侦破片中调查者与西方侦探片中的侦探具有先在的迥异，其所代表的价值观不同。侦探片中，侦探是置身法制系统之外的个人，侦探个人的胜利是对公权发出的质询与挑战。在中国，案件的侦查者必须是公权代表刑警、检察官、海关缉私人员。他们的胜利宣告了国家司法制度的系统性胜利，主角与他所代表的司法系统、国家公权不存在矛盾，更不可能对立、割裂。不过，相比“十七年”电影中的公安角色，还是褪去了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整个20世纪80年代，侦破片中执法者都在国情允许的范围内，渐渐赋予其个性特质。20世纪 80年代初，创作者的当务之急是摆脱英雄塑造的极“左”僵化模式，赋予人物人道主义的色彩，在维护公权代表威严形象的同时，也用心描摹富有人情的一面。405谋杀案的导演沈耀庭创作之初就明确：“我觉得影片要写情，就要写真情，而且不要像过去那样按 阶级基础、力量源泉、崇高境界等公式离开具体的实际的人物来对号进行图解。”（10）80年代中后期，风流警察亡命匪 艾滋病患者 暂缓逮捕对警察的表现愈发生活化、现实化。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道德完人。他们身上既有公权代表坚不可摧的一面，亦有普通人肉身凡胎的脆弱一面。与之相匹配的是，到 80年代中后期，侦破片中的案件褪去了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聚焦到具体个案上。嫌疑犯 最后的疯狂 追杀刑警 中，更富个性的“叛逆刑警”“爆裂刑警”“独狼刑警”渐渐成为执法者的主流画像。嫌疑犯中张国立饰演的警二代，已经露出王朔笔下玩世不恭青年形象的端倪。永远值得信任的“老同志”是 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最富中国特色的人物设置。国产侦破片的“老生叙事”与西方侦探片、警探片的“中年叙事”、日本推理片的“青少年叙事”形成鲜明对比。80年代中前期，侦破片中的侦案小组一般由三人组成老警察、年轻警察、女警察。女警察负责文案技术；年轻警察轻信盲动，容易被人误导；老警察才是挑大梁的主心骨，各种风浪中的定海神针。405谋杀案梅山奇案血案迷踪 林中迷案 欲望的火焰 翡翠麻将 风流警察亡命匪 杀机背后中，都是复职的老警察揭开案情疑云。这种人物设定当然源于客观实际公检法老骨干经历“十年浩劫”回归岗位、发挥余热。影片对这些坚韧、忠诚的老同志抱以饱满的深情与无限的信任。80年代后期，随着侦破片往惊险侦破片过渡，最后的疯狂 袁氏遗产案 追杀刑警 飓风行动中警匪直接对抗强度增大，暴力指数升级，类型程式变化，“老生”遂被“武生”取代。男主角年轻化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影片样貌，爱情戏码的加入，刑警个人生活、性格的展现等都与 80年代前期大有不同。从“老生”到“小生”“武生”的转换，既是类型变化的内在需求，也有深层社会成因。当整个国家的重心转向高速建设现代化时，年轻一代无疑要承担更大的社会历史责任，理所当然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图 3.405谋杀案剧照被特意强调性别色彩的女警察也颇具中国特色。国产侦破片中，女警察出现率明显高于美国侦探片、警探片，几乎达到每片必有。女警察作为集体中一分子出现，担任机要员、后勤保障人员、技术鉴定员，这是新中国大力倡导的“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性别政策延续至 20世纪 80年代的自然呈现。以女性为办案主体、主导力量的侦破片占比也不少。法庭内外 R4之谜 狼迹 夜幕下的黄色幽灵 女模特之死 女神探宝盖丁都塑造了优秀的女探案者，被赋予比男性更强的道德力量同时，还毫不吝于展现她们鲜明的性别特质，工作上不输须眉，但并没有变成须眉，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上都完全保留了女性特色。80年代，国产侦破片在“男女平等”的前提108重写电影史REWRITING FILM HISTORY下，以男性观众为主要受众对女警察的塑造，呈现出对中国女性及女性职场生态的一种理想描绘她们应该具有较之男性更高洁的道德操守，有能力完成跟男人同样的工作职责，但依然保有女性的柔软、善良与美丽等特质。女性拥有跟男性等同的职业待遇、上升通道。无论创作者出于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显然，这些影片对现实中的职业女性及女性职场生态都加以柔光，进行了美化。西方侦探片的典型反面角色“蛇蝎美人”在 20世纪 80年代的国产侦破片中非常稀缺，只有 夜幕下的黄色幽灵中涉黄集团幕后女老板，绞索下的交易中香港黑帮林太太、湘云等具有“蛇蝎美人”的特质。20世纪 80年代，中国既没有美国在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仇女”“恐女”症，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也对女性道德标准有着较男性更高的要求，因此，大多数反面女性角色都兼具受害者色彩，在犯罪中的作用不同于具有高度组织性和自主性的“蛇蝎美人”，只是被动胁从者。其堕落多源于“文革”中被迫失身于从恶者后自轻自贱，沦为罪恶的胁从。这种先失贞后失德最后丧命的悲剧女性人物设定，延续了封建男权思想统御下对女性的价值评判。四类型化情节决定了国产侦破片中常见的两大空间公安局、家庭。这两大空间较西方侦探片占比更大。西方侦探片、警匪片所宣扬的“个人英雄主义”在银幕上的呈现，就是主人公身处警察局这一公权色彩浓重的空间内的时间不多，而常单独或与搭档一起出现在警局外各侦案地点。家庭在美国警探片中多作为危险犯罪世界的反衬，凸显其温馨、祥和、安全，成为警探对抗外部黑暗世界的精神力量之源。国产侦破片中，侦案者与集体、与国家司法系统亲密而不可分割的同一性呈现，结果便是有大量主人公身穿警服身处警察局与同事、上级共同研讨案情的镜头。此类镜头在 20世纪 80年代前期意识形态色彩更浓的侦破片中出现的次数，比 80年代后期商业娱乐气息更重的惊险侦破片中更多。国产侦破片中家庭的空间占比非常大，且往往是发生罪行的恶性空间。80年代国产侦破片中很多凶案都发生在家庭中，这源于国产侦破片的民族性主题人伦悲剧。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常用大量镜头展现当时民众的娱乐生活场所，所占时间远超剧情需要。显然，创作者是把这类具有享乐色彩的空间作为一种景观（spectacle）向观众展示。在大部分侦破片中，此类空间都与极度追求享乐的偏负面道德评价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侦破片对于改革开放后现代色彩浓厚的新生活呈现出矛盾的态度，在剧情层面往往会警示这类“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腐蚀、诱惑，而在视听层面又对呈现这种“腐败享乐”的生活抱有极大兴趣。舞厅是 20世纪 80年代侦破片中几乎每片必备的空间。从礼堂舞厅到迪斯科舞厅，再到更为亲昵私密的“地下舞厅”“私人舞会”，不同舞厅匹配不同的享乐程度、道德判断。当人物出现在“地下舞厅”时，观众几乎就可以跟 翡翠麻将中兰芸男友骂兰芸一样，将其判定为“道德败坏、自甘堕落”。侦破片中常见的文化演出有健美操、时装秀、现代舞、体操、游泳。这些演出的共同点在于，都是展现身体的项目。当众展示的“身体”既具有吸睛元素，又真实地记录了当时中国在突破十年精神禁锢之后，对身与心全面解放的渴求。解放思想、解放自我显性可见的表达方式，在电影里首先被呈现为解放身体。20世纪 80年代，侦破片对于暴力空间的选择有很高的统一性，普遍钟爱的暴力空间是建筑工地与重机械厂区。在这些典型而显见的展现工业化、现代化力量的场所，巨物的庞大冰冷与人的渺小脆弱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喻示着这两种力量的本质对抗。此类空间中常见的暴力呈现是借用大型机械杀人。508疑案中，钢厂吊钩落下砸死工人；第三个男人中，实习刑警险些被切木头的机床肢解；主犯在你身边中，凶手用起吊机扔钢板砸死准备坦白的从犯；最后的疯狂中，凶犯在自制车间里与昔日同伙发生争斗后将之电死并毁尸；风流警探亡命匪中，凶徒利用叉车、大型吊车追杀受害者；死亡追踪中，歹徒用叉车抬着巨型铁箱一点点下压逼女主角开口。巨型机械对人生命安全的威胁在国产侦破片中呈现得比刀、枪要更恐怖。这固然是就银幕呈现而言，非常规的暴力手段比常见的暴力更具惊悚效果，更深层原因也映射出改革开放初期国人对大型工业化、机械化、现代化在潜意识层面的恐惧，跟卓别林的 摩登时代里对吃人流水线的表现是同一种恐惧。1092023年第6期如果要选择一组镜头代表 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无疑是报警电话一响，警笛大作，白色制服的公安干警骑着警用三轮摩托集体出动，夜色里车队前灯闪耀出光环。在动画片集 黑猫警长的片头就直接借用了侦破片中这一最具标识性的镜头。这也是我国侦破片异于西方侦探片的特色镜头。在集体出警镜头中，时有仰拍视角，突出了公权的威严肃穆。高光的白色警服在黑夜中十分醒目，寓意对战黑暗罪恶的光明神圣力量，以强有力的集体力量形式出现，给观众传递的是对公权力的绝对信任和安全感。创作者与观众对此标识镜头的熟悉，已足以让 蜜月的阴谋对其做类型程式的利用与翻新。创作者在拍摄出警镜头时，已确切地知晓这是该类型的标志性镜头，进而在完成规定动作的基础上，又让警用三轮摩托的车灯出现十字形的灯晕效果，配乐也不再是常用的庄严紧张的音乐，而改为现代感十足的迪斯科旋律，完成了一次类型程式的适度拓新。20世纪 80年代后期，随着侦破片向惊险侦破片的转化，强调集体力量、公权力量的电影话语被强调个体、凸显个性的电影话语逐渐取代，这种集体出警的镜头也越来越少出现。警察集体勘查现场也是侦破片的标志性场面。技术侦查人员站满一屋子，举灯拍照、脚印取样、指纹取样、气味取样。西方侦探片当然也勘查现场，但人数明显少于国产侦破片。这一镜头的内在寓意依然是宣示公权的威严强大，不仅拥有充沛的人力，而且拥有先进的技术，彰显能击败一切罪恶力量的强大自信。国产侦破片另一标志性场面审问，亦已形成其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固定程式。警员呈紧密包围式，罪犯处于更低位置，借助审讯警察为前景，镜头在警员身后某个位置“看”向罪犯。由此，观众也被授予一个列席审问的虚拟视点。这一视点将观众与侦案者、审讯者，即公权代表缝合在一起。结语西方侦探片讲述如何驱除秩序破坏者的故事，本质上无疑是保守主义的。美国侦探片借玩世不恭、特立独行的侦探形象，表达了对资本主义高速发展阶段与传统道德价值相悖的物欲横流、礼崩乐坏的负面价值的审视、保留、自我纠正的态度。20世纪 80年代的中国，因处于“十年动乱”结束、百废待兴的特殊历史时期，民心向好的社会集体意识，民众对社会秩序、公权力量回归的热望，投射到影片中，凝聚成国产侦破片迥异于西方侦探片的昂扬乐观的精神气质。其所褒扬的保守传统价值中既有与国家意识形态高度统一的“党性”“先进性”，还有部分封建性，如对老同志的“父权中心制”的刻画，“杀子”“舍子”情节所蕴含的对年轻一代的利益剥夺，与对女性的性道德评判高度匹配的角色命运安排等。虽然 80年代末，国产侦破片中现代性的主题与表达有所加强，但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国产侦破片中的保守内核与现代表象存在相当程度的悖反。20世纪 80年代前期，国产侦破片仍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正反人物刻画过于单面，对个体的犯罪情节、心理呈现不足，宣之于口的生硬说教较多，影响了观影体验的愉悦感。80年代中后期，国产侦破片开始重视对娱乐性的追求，但对娱乐性的认知尚停留在表层，只是着力增加刺激、惊险、香艳、暴力的视听刺激，而忽视了其类型根本缜密的侦破、剧情的反转、诡谲的气氛、持续的悬念、多面的人物、复杂的情感才是侦破片独特的“娱乐性”所在。80年代末，一批对欧美商业片简单复刻的国产侦破片给中国观众带来短暂的新鲜、新奇，但旋即在与中国香港正宗商业类型片的同质化竞争中败下阵来。总体而言，叙事是 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最薄弱的一环，既体现在理论认识上的叙事概念陈旧，也体现于创作实践中的叙事手法匮乏。中国文化传统注重“咏志”，而对“机巧”重视不足。国产侦破片既无成熟丰厚的侦探小说文本可以借助，创作者在主观上又抗拒讲一个纯正的侦探故事，导致 80年代侦破片的常见症结是叙事动力不足，作为叙事主线的侦破线太过孱弱，不足以支撑整部影片，反而在枝蔓上着墨，因而整体叙事结构松垮、张力匮乏。创作者对侦破片这一类型所应匹配的特定叙事策略尚未形成清醒而自觉的认识。彼时对商业片的文化歧视、全球优质商业类型片的可观摩资源的匮乏，都限制了中国电影人从更高更系统的层面去理解、掌握侦破片创作。1 10重写电影史REWRITING FILM HISTORY（1）胡克 中国电影理论史评，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5年版，第 232页。（2）虞吉 中国电影史，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80页。（3）饶曙光 中国电影市场发展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9年版，第 430页。（4）夏虹 努力提高惊险影片的创作质量记“惊险样式影片研讨会”，电影艺术1985年第 4期。（5）陈怀皑、谢添、吴贻弓、饶曙光、田壮壮 对话：娱乐片，当代电影1987年第 6期。（6）范达明 从谋杀案推理出政治黑幕试论 405谋杀案情节从推理性到悲剧性的有机转换,豆瓣影评，https:/ 9月 3日访问。（7）但成彪 为侦破片闯新路达式彪谈 本案没有结束 ，电影评介1986年第 4期。（8）张今标 拍 梦有感 一个女演员的梦导演体会，电影艺术1986年第 1期。（9）美 托马斯 沙茨 好莱坞类型电影，冯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第 18页。（10）沈耀庭 405谋杀案编导札记，电影评介1980年第 3期。厂名片名总计上海电影制片厂405谋杀案（1980）、检察官（1980）、林中奇案（1984）、神奇的剑塔（1984）、本案没有结束（1985）、绞索下的交易（1985）、拦灵车的人（1986）、超国界行动（1986）、凶手与懦夫（1987）、残酷的欲望（1988）、第三个男人（1988）、风流女探（1988）、夜幕下的黄色幽灵（1989）13长春电影制片厂客从何来（1980）、梅山奇案（1985）、白雾街凶杀案（1985）、女模特之死（1987）、追杀刑警（1988）、红蜘蛛（1988）、无罪的杀手（1988）、黑盗（1989）、死神，最后一张王牌（1989）、情人的最后一次谋杀（1989）、岛国谋杀（1989）、黄金大盗（1989）12西安电影制片厂第十个弹孔（1980）、苦果（1981）、R4之谜（1982）、即将发出的逮捕令（1984）、蜜月的阴谋（1985）、诱人的定情物（1986）、最后的疯狂（1987）、疯狂的代价（1988）、滴血黄昏（1989）、蓝煞星（1989）10峨眉电影制片厂法庭内外（1980）、蛇案（1983）、峨眉飞盗（1985）、深谷尸变（1985）、警官与侦探（1988）、死期临近（1989）6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五张照片（1984）、缓期执行（1985）、狼迹（1986）、危险的蜜月旅行（1987）、欲望的火焰（1988）、杀机背后（1989）6北京电影制片厂血案疑踪（1986）、翡翠麻将（1987）、银蛇谋杀案（1988）、女神探宝盖丁（1989）4青年电影制片厂见习律师（1982）、嫌疑犯（1985）、爱滋病患者（1988）、行窃大师（1988）4广西电影制片厂神女峰的迷雾（1980）、潜影（1981）、通缉令（1984）、508疑案（1984）4潇湘电影制片厂幽灵（1980）、智截玉箱笼（1981）、野人（1985）、一个女演员的梦（1985）4珠江电影制片厂港客谋杀案（1987）、风流警察亡命匪（1988）、暂缓逮捕（1988）3深圳影业公司 飓风行动（1986）、他选择了谋杀（1989）2八一电影制片厂主犯在你身边（1985）、虎年奇案（1987）2南京电影制片厂诱人的定情物（1986）1福建电影制片厂袁氏遗产案（1989）1天山电影制片厂黄金缉私队（1989）1表 1.20世纪 80年代国产侦破片不完全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