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pdf

语言文学医学与文学关系密切，先秦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已出现涉医描写，医学的各类知识在各类文学作品中都有反映。与生老病死密切相关的医事活动是文学家创作的重要内容，小说的涉医叙事不仅保存了古代养生疗疾、医理医案等医疗史料，更在小说的情节展开、人物塑造、主旨生成等方面发挥着重要功能，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文化价值与社会价值。（栏目主持人：汪燕岗，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汪燕岗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66摘要：医学与叙事关系密切，中国古代小说有诸多涉医描写，在故事中发挥重要作用，成为情节展开的叙事动力。金瓶梅中的李瓶儿、红楼梦中的秦可卿之死，情节结构呈现因果链条，但前者显露、后者隐微；而不少明清小说的涉医情节是由巧合和偶然行为组合而成，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往往是某种观念的图解。生老病死是人的生命历程，也是小说常见内容，涉医叙事在小说中意义重大。关键词：明清小说；情节；涉医叙事；因果；巧合中图分类号：I24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8505(2024)02004307doi：10.12189/j.issn.16728505.2024.02.006TheNarrativeSignificanceofMedicalDescriptioninNovelsofMingandQingDynastiesWANGYan-gang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66,ChinaAbstract:Therelationshipbetweenmedicineandnarrativeiscloselyintertwined,withnumerousinstancesofmedicaldescrip-tionsfoundinancientChinesenovels,playingasignificantroleinpropellingthestoryline.ThedeathofLiPingerinThe Plum in theGolden VaseandQinKeqing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presentsacausalchainfortheplotstructureofthenovels,withtheformerovertandthelattermoresubtle.ManymedicalplotlinesinMingsandQingsnovelsarisefromacoincidenceandrandomevents,withunexpectedplotdevelopmentsoftenservingasarepresentationofcertainconceptualframeworks.Life,encompassingbirth,aging,ill-ness,anddeath,constitutesafundamentalaspectofhumanexistenceandaprevalentthemeinliterature.Thenarrativeofmedicalen-countersinnovelsholdssubstantialsignificanceasitreflectsonthehumanlifecycle.Keywords:novelsofMingandQingDynasties；plot；medicalnarrative；causality；accidental收稿日期：20231210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项目编号：22BZW105）。作者简介：汪燕岗，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域外汉籍研究。引用格式：汪燕岗.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J.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43（2）：4349.第 43卷第 2 期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3月Vol.43,No.2JournalofXihuaUniversity（Philosophy&SocialSciences）Mar.2024上世纪 80 年代，西方的一些学者、医生开始关注医学与叙事的关系。2001 年，哥伦比亚大学医生丽塔卡蓉（RitaCharon）提出了“叙事医学”这个概念，她说：“叙事能力指能够吸收、解释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动的能力。作为医疗卫生的一种新框架，叙事医学尊重饱受疾病折磨的患者以及滋养照护患者的临床工作者，因而为出现了诸多问题的医疗卫生体制提供了新的希望，使之可以在治疗疾病方面更有成效。”14她认为通过叙事，医生能更好地传递医疗实践中的知识，公众也能增强对医学的信任，医学叙事的意义不可谓不大！其实早在丽塔卡蓉有意识地关注这个问题之前，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就有许多涉医叙事，如莎士比亚戏剧中形形色色精神病患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病人”梅思金公爵等。中国古典文学也不遑多让，这些涉医叙事在人物塑造、情节构建和主题表达上都有重要作用，本文主要探讨明清小说情节中的涉医叙事。一、疾病叙事：情节中显与隐的因果故事什么是情节？福斯特认为情节相对故事，“同样是对桩桩事件的一种叙述，不过重点放在了因果关系上。国王死了，后来王后也死了是个故事。国王死了，王后死于心碎就是个情节了”279。情节的主要特点有两个：一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即“桩桩事件”，有人把它比喻为建筑的框架或人体的骨架，强调其整体性；二是前后事件具有因果关系，读者不是问“接下来是什么”而是问“为什么”。石昌渝先生据此给情节一个简明定义：“故事向高级阶段发展，逐渐淘汰了它的自然性、偶然性因素，使故事的前后环节具备因果和必然的性质，这就是情节。”330-31按照这个标准，中国古代小说有些作品只能称作“故事”，甚至金瓶梅红楼梦等书，有学者们还对其情节结构提出了批评，如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云：“中国小说家由于迷恋事实，因而就很少觉得有职责把一段重要情节尽情发挥，直到其所有的潜在意义都戏剧化为止。反之，他让好几十个角色挤在书里，有的仅有名字，并在枝节外又生枝节，高潮后再起高潮。（红楼梦）作者也免不了自讨苦吃地刻意维护故事堆积性的传统，附带叙述了许多次要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上面。”414-15夏志清该书出版于 1968 年，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浦安迪（AndrewH.Plaks）显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于 70 年代陆续发表了一些论文，1987 年又出版专著明代小说四大奇书，集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明代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都是成熟的文人小说，它们“可看作是整个明朝文学发展的新综合：它吸收了晚明诗文的审美特征和技巧、八股文的各种写作章法，小品文的闲逸气质及修辞方法、文人戏曲的结构图案与构思立意，以及最终形成白话短篇小说体裁的某些说书技巧”532。在情节结构上，浦安迪先生总结出形象迭用、对仗章法等具体技巧，夏志清先生对此进行了批评：“他们得到结论是：中国人与欧洲人的心态不同，乃由于中国人长久以来受到周而复始的宇宙观和阴阳五行说所影响。如此说来，儒林和红楼在叙事结构上的明显弱点（西方读者即使是看译本也不难察觉出来的弱点），一下子成了中国人心态在长篇小说艺术方面的特殊贡献了。如果他的见解，因受制于采用的批评模式而出现喧宾夺主的现象，故意把本来组织漫散、思想模糊的一本小说，说得怎样天衣无缝、首尾相应等等，这也是不负责的行为。”6这个争论一直延续到现在，本文无意对这个问题作全面的阐释，仅从情节涉医叙事这个角度来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认为，金瓶梅情节中尽管还有一些矛盾或粗糙之处，但整体而言，无论是主线还是支线，都有着精心的构思与思考，红楼梦同样如此。以两书李瓶儿、秦可卿之死为例，我们可以见出它们情节中精巧的因果链条，不过前者显露、后者隐微而已。李瓶儿生病到去世发生在金瓶梅第五十回至六十二回，叙事时间跨度很大，中间又穿插了许多事件，但前因后果，作者交代得很清楚。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云：“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7745-746李瓶儿旧病复发，原因是思念亡44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孩官哥，又受潘金莲之气，郁结在心，但那旧病是什么？又怎么会得病？第四十九回写西门庆得到胡僧的春药，五十回即写他迫不及待与王六儿试药，回家又找李瓶儿，瓶儿因有月经，本想拒绝，无奈西门庆苦央，只好说：“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7600一语成谶，从此落下病根。瓶儿的得宠，除了对西门庆的温存外，还在于生下儿子官哥，这就引起了潘金莲的深妒，五十一回写潘金莲到月娘处谗言，李瓶儿得知后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我。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科里吃他算计了一个去，也是了当。”7604说完哭了。正如李瓶儿所道，官哥儿之死正是潘金莲有意无意的算计，五十二回写潘金莲与陈经济偷情，官哥儿被独自放在雪洞外，受到大黑猫的惊吓；五十九回写潘金莲养了只大白猫叫雪狮子，平日用红绢裹肉训练它扑食，后来果然把穿着红衫的官哥身上抓破。官哥儿病重，不久死在瓶儿怀中，只活了一岁零两个月。官哥夭亡是瓶儿病重和最终死亡的直接原因（官哥死于八月二十三日，瓶儿死于九月十七日），但所谓“旧病”也不可忽视，五十八回写任医官为西门庆祝寿，有一段对话：吃至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7713第二天西门庆即请来任医官为李瓶儿看病，联系上述所云，可知瓶儿的病因是经期行房，症状为“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经任医官治疗有好转，但又因担心官哥病情而复发，可以说十分清楚，但第五十四、五十五回却有不同的描写。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在记载金瓶梅一条下云：“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8652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否为赝作呢？学者对此有不同看法，但仅从涉医描写的几回来看，它们与小说其他章回也有很大差异。第五十四回描写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腕（脘）作痛”7664，任医官诊治后认为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王，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7665西门庆捧药喂瓶儿喝了，次日李瓶儿对他说：“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7667五十五回开头又重复写任医官为瓶儿诊病，并对西门庆说：“夫人的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7668“恶路”即“恶露”，中医指妇女产后子宫内膜剥落物及混合的淤血，与上回所云“胃虚气弱”截然不同，但该回开头却与金瓶梅绣像本几乎相同，绣像本五十四回瓶儿之病描述为“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9710，前后一致，学界一般认为金瓶梅词话本早于绣像本，但此处却使问题复杂化了。再来看看词话本这两回任医官的用药，五十四回写他用降火滋荣汤和加味地黄丸，这是因为任医官认为瓶儿肝火旺盛，肝木克了脾土，以致血气不足，胸膈痛是肝火，腰胁疼乃血虚，故要降火补血，药方中降火滋荣汤正是这个功能，而加味地黄丸则是补虚之药，病情和用药是匹配的。五十五回中，瓶儿是“恶路不净”，明代万历间武之望妇科医学名著济阴纲要中云：大全云：夫产后恶露不绝者，由产后伤于经血，虚损不足；或分解之时恶血不尽，在于腹中，而脏腑挟于宿冷，致气血不调，故令恶露淋沥不绝也。薛氏曰：前证若肝气热而不能主血，用六味地黄丸。若肝气虚而不能藏血，用逍遥散。若脾气虚而不能摄血，用六君子汤。若胃气下陷而不能统血，用补中益气汤。若肝经郁热而血不归源，用加味归脾汤。若肝经怒火而血妄行，用加味四物汤。若气血俱虚，用十全大补汤。若肝经风邪而血沸腾，用一味防风丸。10338大全是武氏引用的古方产宝大全，薛氏是明代名医薛新甫，其中对恶露不绝的各种情况都有辩证用药，五十五回中任医官认为瓶儿是“土虚木旺，虚血妄行”，用药是“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馀第2期汪燕岗：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45只是地黄、黄芩之类”7668，一味清热燥湿而不知健脾益血，明显其补写者不知医理，与五十四回写定者不同，但这两回都与金瓶梅原作者相差甚远，都是赝作无疑。金瓶梅的作者文心细腻，对李瓶儿的病情描写很准确，瓶儿因为经期行房，很可能得了子宫内膜炎之类的病，症状是下腹部或腰骶疼痛，经血量显著增加，她最后即死于出血过多。第六十一回写瓶儿：“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7768病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是“面如金纸，体似银条”7771、“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7792，任医官诊断是“七情感伤，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7769，药方是归脾汤，与济阴纲要所载“肝经郁热而血不归源，用加味归脾汤”是一致的，任医官在小说中是正面医者形象，这与五十八回西门庆告诉他“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相呼应。“不自在”的原因在于七情感伤官哥病了（该回前面写“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因此六十二回任医官又说：“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7769盖因心病还需心药治，否则，纵扁鹊在世也无能为力矣。有学者认为把情节比喻成骨架或框架并不准确，“或许有一个更好的词可以用来隐喻情节，那就是电磁将故事的原子凝聚在一起的一种力量。它将意象、事件、人物关联在一起”115。五十回至六十二回的情节主线是瓶儿母子生病和死亡，但它却把枝蔓的故事串起来了，并突出了各色人物性格。若问瓶儿母子为何病亡？一是妻妾争斗，二是西门庆的自私与软弱。潘金莲最大的特点是嫉妒，因为嫉妒，所以狠毒；瓶儿则软弱，由于软弱，故而一退再退。吴月娘是愚昧，正因愚昧，故常常听信潘金莲谗言；孟玉楼则是憨中有奸，她也嫉妒瓶儿，但表现得若无其事，因有金莲出头。西门庆其实才是瓶儿之死的罪魁祸首，这几回他得春药、拜蔡京为义父、上万银子的缎子铺开张，无论是性能力还是权势财富都达到了顶峰，但他自私软弱，不能抗拒哪怕一点半点享乐的诱惑，私通伙计韩道国妻子王六儿，恣情肆意地到妓院眠花宿柳。他对祸起萧墙毫无察觉，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通奸，导致官哥儿受到黑猫惊吓；也完全不知道瓶儿遭到的明枪暗箭，对潘金莲毫无办法，因在欲望上离不开她。正如田晓菲所云：“他的盲目与粗心加速了他所爱之人的死亡。正是因此，他的罪孽同时也就构成了对他的惩罚。”12181“李瓶儿之死”前后因果很明显，红楼梦中“秦可卿之死”则不然。秦可卿在红楼梦第五回出场，但写生病是在第十回，十三回就去世了，故事并不多，但云烟满纸、疑窦很多。小说写璜大奶奶到尤氏那里，想为侄儿讨个说法，尤氏却为秦可卿生病而愁容满面，说：“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13142这病来的蹊跷，第十三回又写秦可卿死讯传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13170。疑心什么呢？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对此有论述，并说：书中叙可卿之病、之死，中间夹了贾瑞一段事。第十二回说：贾瑞底病“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是贾瑞病了将近一年。又说，“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是到了次年的春天（秦氏生病第三年）。回末叙林如海底病，说“谁知这年冬底”,第十三回开始即叙可卿之死。是可卿之死在冬春之交，距书中说她的病实有了两个足年还多。这叙述原非常奇怪的，但可以明白秦氏之死与病无关。14144秦可卿不是死于疾病，又是因何而死呢？脂评诸红楼梦第十三回有不少评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其）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15147这三段分别为甲戌本回后总批、甲戌本眉批和庚辰本回后总批。根据脂砚斋评点，研究者一般认为曹雪芹先创作了风月宝鉴，写了贾府诸多秽事，后来另起炉灶有了红楼梦，但“粘贴”了不少原来内容，秦46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可卿本来是与贾珍通奸时被人撞破，羞愧自杀的。红楼梦有诸多暗示，如第五回秦可卿判词前画的是“美人悬梁自缢”、秦可卿死后贾珍越礼大办丧事等异常举动，但写得模模糊糊，细节之间似有龃龉，因此不少学者认为，这是拼合两书时留下的罅漏。但曹雪芹写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136，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此我认为，这是曹公有意为之，“秦可卿之死”有明暗两条线索，各成体系，又相互联系。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则思虑太过从明线上看，红楼梦对秦可卿的病情、病因、诊治、病情发展都有详细描述，第十回尤氏对秦可卿的病因的判断是：“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13143也就是说，她的病是心病，是情绪问题，这和张太医诊断是一致的：“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13148注意两处加点的地方，曹雪芹的文心是很细腻的，张太医的药方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因为秦可卿的病是由情绪导致的五脏失调，故以滋补各脏腑为主。张太医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他切脉后的病情描述，连旁边的婆子也赞道：“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13148纵有良医，但秦可卿的病仍未见好转。第十一回写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去看望她，尤氏介绍秦可卿病是九月开始的，并说：“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13151王熙凤后来又多次看望，并派人不时探候，“也不见甚好”；到了来年的初二，王熙凤再去的时候，“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13158。因为贾瑞的故事和林黛玉奔父丧，我们知道，秦可卿又拖了将近两年才去世，从病情发展看，不也正常吗？像她这样重病缠身，身上已“瘦干”的情况，还会“淫丧天香楼”吗？读者甚至可以认为秦可卿生病是由于操劳太多。第十一回王熙凤就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13151；秦可卿对人也十分周到，什么人都不想得罪，活得太累，她死后全家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13171。可卿的病因找到了，明线的因果关系也可以成立了，但细思不然。操劳如王熙凤者尚且平安无事，何况卧病休息两年多，早已过了张太医“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的判断，一定有什么被隐藏了起来，这就是暗线。学界一般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暗示秦可卿是“猝死”，是“淫丧天香楼”。而我的看法是，曹雪芹在书中暗示的是秦可卿与贾珍的私情发生在病前，而不是病后继续私通，被人撞破后上吊自杀！纵然曹公曾写过天香楼事件，但书中也几乎删削干净，“有些疑心”“美人悬梁自缢”的画仍然费解，不过前者也可认为是众人对可卿病情突然恶化的不解，后者是可卿愧悔心理感受的幻象，正如宝玉在梦中与“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姑一番“云雨之事”一样。秦可卿因何而死？明线对她的病情有一个自圆其说的描写，但真正病因隐藏在第五回和第十三回，其实还见于十一回和十二回的贾瑞故事。中国古代小说与西方不同，并不总是围绕主要脉络展开，而是犹如松鼠在枝丫横生的大树穿梭跳跃，一会到枝丫，一会又绕回主干，但枝丫与主干总是紧密相连，密不可分。贾瑞故事看似与主线没有关系，其实联系密切，共同表达“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主旨。但红楼梦与金瓶梅不同，它不重在写皮肤之滥淫，而在所谓“意淫”，因此极大地弱化了秦可卿原来的故事主旨，若说金瓶梅写沉沦于红尘物欲而不觉悟的成人世界，红楼梦就是写升华为本真性灵的青春世界。二、巧合与偶然构成的情节疾病叙事对情节的定义并不只有福斯特一种看法，有学者认为情节与故事的关系是：“故事是叙事形式中代表性格和行动的笼统概念，而情节则作为一种更为具体的术语仅仅意指行动本身，而把针对性格的观照降至最低限度。”16220也就是说，故事和情节都是系列动态行为组合，但情节只强调行为，而故事还要表现人物。这种说法，去掉了情节中的因果关系，而只关注行为的流动性和连续性，行为与行为之间可能就由第2期汪燕岗：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47巧合和偶然组合。警世通言卷二十二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写船主刘翁夫妻收留了故人之子宋金，并把女儿嫁给他，不料宋金因女儿夭折，“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17328，于是刘翁夫妻巴不得他死，骗他到荒岛，弃之而去。重病之人在此绝境，应该是必死无疑了，但这时忽然来了一位老僧，授他金刚经。宋金打坐醒来，老僧已然不见，“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17330，又在荒岛发现大盗放在破庙的八大箱财宝（注意：无人看守，只布置了疑阵），成为巨富的宋金最终与守节的妻子宜春团聚。这种写法被称为“机械降神”，奇迹的发生是解决矛盾的方便法门，但并不在人物行动的可能性范围。该篇据前人故事改编，胡士莹先生云：“见明刘仲达鸿书卷三十六五伦部三金氏子条引王同轨耳谈。”18554-555金氏子故事简略，冯梦龙改编时增加了一些内容，如写宋金是娘娘庙老和尚（宋金父亲为求子买棺敛葬的）转世而来，因此书中说“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17330，似乎要把故事纳入因果报应的框架（这是中国古代小说情节塑造的常见套路），但具体行为之间的偶然因素也清晰可见。还有一些小说，甚至是图解某种观念，连佛教因果报应的大框架也不使用。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和清代章回小说金石缘中，都有男主得癞病而终痊愈，并与女主成为美满姻缘的故事。前者写陈多寿自幼聘下朱多福，不料多寿十五岁那年忽患癞疾，“其疾大发，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杀晨昏怪痒。任他凶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龟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19170。朱家欲悔亲，陈家也同意，但多福坚执不允，她对母亲说：“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19174说罢哭了，父母只好同意她嫁过去了。多福入门后，熬汤煎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多寿三年。多寿很惭愧，不想再拖累妻子，就买了砒霜自杀，不料毒酒喝下后，癞病奇迹般好了，小说写道：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19183明代医书外科正宗把癞称为“癞风”，其治疗方法是：“初起上体多者，防风通圣散去硝、黄，加葱头三茎，发汗以散外毒。下肢多者，去麻黄以攻内毒。久服祛风换肌丸，初服消风清燥汤，外搽诸疮一扫光。成片流水者，真君妙贴散；皮肤顽厚有虫者，麦饯散搽之。”20294诸药都没有用到砒霜，历代医书也没有对此记载，显然是作者编造的。多寿十年未愈的癞疾顷刻痊愈，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不过是作者“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的注脚罢了。金石缘同样如此，公子金玉自幼聘定财主林旺之女爱珠，不料家遭变故，自己也“忽然身上发一身疯癞，满头满脸皆生遍”21117。林旺后悔莫及，爱珠也埋怨父母，因此林家偷梁换柱把侍女石无暇嫁给了他，没想到金玉后来成了状元并立功封侯，无暇成为诰命夫人，爱珠反而沦落青楼，悔恨而死。金玉的癞病是在无暇的照料及无暇的父亲医生石道全的治疗下痊愈的，小说第九回写道：还有时公子心上烦躁，伤触了他，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顺。不上一年，癞疮渐渐平复。一年之后，满身疮痂尽脱。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仍然是一个美少年。分明脱皮换骨，再投个人身一般。21211-212“脱皮换骨”两句文字抄自陈多寿生死夫妻，看似情节要合理得多，其实并不然。金石缘在写金玉得癞病之前落水，幸被道人赐仙丹救活，神仙能救活将死之人，难道不能医治癞病？小说只能用“恶运未脱”来解释，恶运一去，自然药到病除，这段情节联系上下文其实更不合理。离奇的故事表现的是“姻缘48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定不成”的思想主旨，与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福寿自天成”殊途共归矣。余论情节是小说的核心内容，古代作家对此非常关注，静恬主人在金石缘序中云：“作者先须立定主见，有起有收，回环照应，一点清眼目，做得锦簇花团。（金石缘）中间序次，天然联络，水到渠成，未尝有半点遗漏之病。”212-8清代罗浮居士批评别的小说“笔难转关，半乞灵于仙佛”，赞美蜃楼志“不云果报而果报自彰，无甚结构而结构特妙”229。虽然大都名不副实、自我吹嘘，但不能不说他们对情节结构的设置也很重视。“生老病死”是人必经的生命历程，因此涉医描写成为古代小说中非常重要的情节内容，在故事发展中发挥起承转合的作用。一段完整的涉医叙事包含病因、病情、医患、药物和治疗等诸因素，病程始末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故事就随着人物命运起伏而逐次展开。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世情类的作品，几乎每一部书中都有涉医描写，它们对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值得进一步研究。注释：夏志清先生又论金瓶梅云：“它包括许许多多的词曲和笑话、世俗故事和佛教故事，它们经常损害了作品的自然主义叙述的结构组织。因此从文体和结构的角度来看，它当被看作是至今为止我们所讨论的小说中最令人失望的一部。”见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 171 页。石昌渝先生已指出这点，他说两者“不仅看病重复，时间错乱，而且李瓶儿的病也驴头不对马嘴”，见金瓶梅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辨金瓶梅版本系统再认识，载名家解读金瓶梅，山东人民出版社 1998 年，第 493 页。参考文献：美丽塔卡蓉.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M.郭莉萍，主译.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5.1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2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3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胡益民，等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4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5夏志清.中国小说、美国评论家有关结构、传统和讽刺小说的联想J.刘绍铭，译.当代作家评论，2005（4）：416.6(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陶慕宁，校注，宁宗一，审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7(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8(明)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M.齐烟，汝梅，校点.台北：晓园出版社有限公司，济南：齐鲁书社联合出版，1990.9(明)武之望.济阴纲要M.李明廉，等整理.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10美托比亚斯.二十二种情节M.王更臣，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11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12(清)曹雪芹.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3俞平伯.红楼梦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4郑红枫，郑庆山.红楼梦脂评辑校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15美斯科尔斯，费伦，凯洛格.叙事本质M.于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16(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吴书荫，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17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18(明)冯梦龙.醒世恒言M.张明高，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19(明)陈实功.外科正宗M.胡晓峰，整理，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20(清)佚名.金石缘M/古本小说集成第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1(清)庾岭劳人.蜃楼志M.秦克，巩军，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2责任编辑李秀燕第2期汪燕岗：明清小说情节涉医描写的叙事意义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