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论：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pdf

收稿日期:作者简介:章长城(),男,江西上饶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理论.马尔克斯论: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章长城章长城(厦门城市职业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福建 厦门 )摘要:马尔克斯毕生致力于寻找打破拉美百年孤独的解决之道.在他笔下,拉美孤独实际上隐含着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在 霍乱时期的爱情 中,他为感情孤独找到了解决之道:爱;但在 百年孤独 中,他的权力孤独遇到了坚硬的悖论:所有为自由而战的权力,最后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自由的牢笼.马尔克斯敏锐地洞悉了拉美历史上的权力孤独结局,但他却始终没有理解权力蜕变的逻辑.不过,这种内在的紧张反而带给 百年孤独 独有的思想魅力.关键词:马尔克斯;孤独;感情;权力;自由;悖论中图分类号:I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D O I:/j i s s n 年,马尔克斯在巴塞罗那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孤独的反面是团结,孤独是个政治观念,而且是个很重要的政治观念,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失败是“由于他们的孤独”和“缺乏团结一致的精神”.年,他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以 拉丁美洲的孤独 为题发表演讲,更为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孤独主题.他把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孤独”上升为拉丁美洲的历史孤独宿命,他认为,拉美的孤独源于它独特的被殖民历史,“摆脱了西班牙人的统治,却没摆脱疯狂”.拉美在结束殖民历史后,依然被无数的战争、军事政变、独裁和死亡所充斥.雪上加霜的是,在拉美人民寻找适合自己生活方式的过程中,西方社会“对我们独立自主、举步维艰的社会变革疑虑重重、全盘否决”.马尔克斯毕生致力于用文学的力量为拉美社会的百年孤独寻找解决之道,他得出的结论是“团结”.可是,如何团结涉及权力如何运用的问题.他悲哀地发现,许多拉美历史上有名的自由主义者,一旦拥有了权力,最后都无可避免地蜕变成了独裁者.“拉丁美洲唯一的历史传奇便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军事独裁者.许多曾是自由派的军事领袖,后来都蜕变为专制野蛮的暴君.”他在谈到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孤独时,不仅谈到了这种不团结,还谈到了缺乏爱的问题.本文打算就此深入探讨马尔克斯的孤独观.笔者认为,在拉美百年孤独的总题旨下,实际上隐藏着马尔克斯的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观,并相互缠绕.它所涉及的作品可以说涵盖他毕生的创作,本文打算就 百年孤独 霍乱时期的爱情 和 家长的没落等三部长篇展开讨论.一、感情的孤独马尔克斯的孤独观在显性层面上看是爱的孤独,也即他一再提到的布恩迪亚家族缺乏沟通、不懂得爱的问题.纵观 百年孤独,布恩迪亚家族七代成员,除了第一代老布恩迪亚勇敢地追求爱情,与表妹乌尔苏拉冲破重重阻碍结合之外,其他后代成员大多处于不正常的情感与婚姻状态.大体说来,布恩迪亚家族的感情孤独又可以分两种类型:受挫型和乱伦型.第 卷第期 年 月 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J OUR NA LO FS HAN G R AONO RMA LUN I V E R S I T YV o l ,N o A p r (一)受挫型孤独受挫型孤独主要表现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阿玛兰妲身上.奥雷里亚诺上校把他一辈子的纯真的爱献给了他的妻子,里正的小女儿蕾梅黛丝,妻子死后他便再也走不出感情的荒漠.他在此后的革命生涯中,有过无数次与其他女性的苟合,留下了 个私生子,但他没有抚养其中的任何一个.“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在丈夫老布恩迪亚疯了之后,乌尔苏拉一直以奥雷里亚诺上校为荣,可是等到上校最终战争失败铩羽而归时,她才真正明白,这个她一直引以为傲、不惜为之付出生命的儿子,不过是一个“无力去爱的人”.以前她认为是战争剥夺了儿子对家人的感情,但最终发现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从此,奥雷里亚诺上校一头钻进做小金鱼的工作室,每天用小金鱼换来金币,随即把金币再变成小金鱼,再也不过问外面的世界.感情和权力两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同时关上.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妹妹阿玛兰妲情窦初开时便误入了情感的歧途,并为此毁掉一生.她和妹妹丽贝卡几乎同时爱上了经常来她家的意大利钢琴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但丽贝卡捷足先登,与他订婚了.阿玛兰妲百般阻挠他们的婚姻,暗中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她甚至为此不惜给丽贝卡下毒,却误致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妻子蕾梅黛丝的死亡.结果,丽贝卡的婚姻永远延期,彻底搞黄了,阿玛兰妲自己也陷入了百罪莫赎的深渊.后来,丽贝卡与何塞阿尔卡迪奥结婚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转向阿玛兰妲求婚,却意外遭到了她的拒绝.克雷斯皮进退失据,不堪情伤而自杀身亡.阿玛兰妲用灼烧来惩罚自己,她在剧痛中失去了痛感.此后,她开始和侄子玩不伦游戏,但当意识到侄子已经长大,游戏玩得过火的时候,她才毅然断绝这种关系.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好战友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开始追求阿玛兰妲,全家人也都看好这段恋情,然而阿玛兰妲内心却已经千疮百孔,无法再爱了.当她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后,她“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哭起来”.实际上,阿玛兰妲有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但却缺乏追求感情的勇气,最后这种情感只能在内心将自己焚烧殆尽.丽贝卡和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都曾为爱情做过轰轰烈烈的抗争,但最终还是无法摆脱挫折沉入孤独的深渊.丽贝卡在丈夫何塞阿尔卡迪奥不明不白被杀后,选择了与世隔绝,和布恩迪亚家族也彻底失去了联系,马孔多的人都不知她的死活.直到有一天,奥雷里亚诺上校因为审核地契的事情来找她,才发现她遍体发黑,心如死灰,对战事几乎一无所知.梅梅曾勇敢地追求爱情,与一个普通的香蕉公司工人相爱,但是遭到母亲反对.在男朋友被她母亲枪杀后,她也被送到了遥远的修道院.从此,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至死不曾开口,这对母女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死不相往来.(二)乱伦型孤独乱伦型孤独主要表现在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三代奥雷里亚诺何塞、第五代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巴比伦身上.实际上,乱伦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个家族.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庇拉尔特尔内拉第一次做爱时,面前浮现的面孔居然是乌尔苏拉.奥雷里亚诺何塞从小被姑姑乌尔苏拉抚养长大,乌尔苏拉只有在这个尚未长大的男人身上才有一点代偿作用,她压抑变态的情欲在他身上得到释放.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才决然断绝了关系.但是奥雷里亚诺何塞却欲罢不能,他通过参军远离来抗拒这种不伦之恋.但他悲哀地发现,战争本身越来越像阿玛兰妲.所幸奥雷里亚诺何塞年纪轻轻被人枪杀暴死街头,才没有发展出更荒诞的乱伦情节.与以往的乱伦恐惧不同的是,第五代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姑侄之间也发生了不伦之恋,而且还结下了果实.他们一旦有机会在家中独处,便会立刻陷入“一种癫狂失常的激情”,这种激情会让她母亲的骨骸“在墓地中惊恐地颤抖”.相当反讽的是,布恩迪亚百年家族失去的激情却是以这样一种令人心智失常的乱伦形式回归.而其第七代奥雷里亚诺(罗德里戈),也终于应验了老布恩迪亚家族长期的恐惧,生出了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后代.布恩迪亚家族不懂得爱的问题,在马尔克斯看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来,也是拉丁美洲陷入百年孤独的原因所在.无论是在个人爱情上,还是在人际沟通上,这种爱的缺乏,导致他们在深层次上无法真正相互理解、相互团结.他们只是各自为战,为着自己的一点私心而活着,苦苦挣扎.最后,他们要么表现得非常冷漠孤独(因受挫而冷漠),要么陷入激情的癫狂(因歧途而乱伦),就像拉美国家无数次的内战导致独裁一样,徒然消耗人们的生命.(三)感情孤独的出口如果说,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面临一个不懂得爱的问题,要么因受挫而沉沦,要么因乱伦而癫狂,那么,霍乱时期的爱情 则展示了一个热闹丰富的爱情大超市,并为如霍乱般的爱情展示了一个极其温馨的结局.安东尼奥卡瓦耶罗称它堪称是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的爱情大全.明镜周刊 称马尔克斯把爱情写成了一种救世恩典,一种使生命具有意义的伟大力量,这是罕见的陈义极高的评价.确实,无论从思想的力量还是艺术的力量看,霍乱时期的爱情 丝毫不逊色于 百年孤独.这两部作品创作时间相差 年.另外,百年孤独 创作时,马尔克斯依然处于赤贫状态,他连这部手稿寄出去的邮费都凑不齐.但 年写作 霍乱时期的爱情 时,他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名利双收,经济状况优越.阅历的丰富和经济条件的改善,使得心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不妨把 霍乱时期的爱情 看作是马尔克斯为他的感情孤独观给出的一个出口和解决之道.这虽然是一个“老掉牙的幸福结局”,但恰如其分地表达了马尔克斯对情感孤独的真知灼见,那就是用大胆的、充满独立人格意义的“爱”来解决人生意义虚无的问题.孤独是一个永恒话题,“爱”就是那个终极解决方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与费尔明娜达萨经历了一场被猝然中断的霍乱般的初恋,越过 多年的漫长等待,他们又终于结合了.这 多年里,阿里萨写了 个本子,记录了 条翔实的恋情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这期间,他从一个穷小子奋斗成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御女无数,却始终对费尔明娜保持精神的贞洁,直到费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意外去世.在这一年多的暮年攻势中,阿里萨以静水流深的睿智与执着,每隔三四天就给费尔明娜写一封信.这些信早已不是初恋时的那种火热的文字,而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重新给了费尔明娜活下去的理由,并奇迹般地让她接受了这为她的家庭和世俗所鄙视的爱.这是满脸皱纹的祖父母之间的爱,“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阿里萨之所以能最终走出情感的百年孤独,主要有这样几点原因:第一,认定目标,百折不挠.他认定非费尔明娜不娶,即使有过无数可以结婚的对象,依然矢志不渝.他在与各色女人的地下情感中,感受生命的美好,体验生命的真谛,但从未有婚姻之想.换句话说,即使费尔明娜的丈夫没有发生意外,或者他死在费尔明娜丈夫之前,他依然坚持自己的生命向度.在情感世界里,他始终保留了一份纯洁的领域留给真正的爱情,有没有结果其实并不重要.第二,懂得尊重和理解.乌尔比诺医生葬礼的当天,阿里萨就勇敢地向费尔明娜宣示:“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但得到的回答是费尔明娜的无比愤怒.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阿里萨用他的睿智、宽容和深沉的爱重新赢得了费尔明娜的回应.这是两个平等主体的爱,一种非常成熟的爱,充满了主体间的理解与尊重.弗洛姆在 爱的艺术 中指出:成熟的爱可以“保存个体完整”“保存个性结合”,它具有“一种主动力量”,可以摧毁导致人与人分离的“墙垣”,最重要的是,成熟的爱既使人“克服寂寞孤 独之感”,又 让人“保 存各自的完整”.阿里萨在听到费尔明娜嫁给乌尔比诺医生后,一度也是失去自我,行尸走肉般生活.但此后,他努力生活和工作,其实也是在不断重新找回自我.只有变得内心足够强大,他才可能具有成熟的爱的力量,并得到回应.马克思认为,一旦人成为真正的人,他与世界建立了人性的关系,那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交换信任”.成熟的阿里萨再也不是当年为爱差点自杀的青涩少年,他坚信爱本身便会自带光芒,自洽圆融.第期章长城:马尔克斯论: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而反观布恩迪亚家族的爱,则是主体残缺的.按照弗洛姆的说法,他们的爱可以被称为“共生性结合”,而不是主体间性的平等结合.共生性结合有两种形态:服从(即受虐狂)和支配(施虐狂).受虐者使自己成为其主宰者、指挥者、保护者的一部分,以图逃避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感.施虐者为了摆脱孤独感和被隔绝感的意识,力图使他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在和崇拜者的结合中,他膨胀和抬高了自我 .施虐狂和受虐狂,形式相反,但在情感深处,逻辑相同,即他们都需要依赖对方而存在,无法仅凭自身而独立.事实上,很多施虐狂和受虐狂一身二任.比如阿玛兰妲就很典型,对待求爱者,无论是钢琴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还是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她都是施虐者;但她在拒绝他们的求爱后,又变身为受虐者,并在这种受虐中体验到隐秘的致命快乐,她在听到钢琴师自杀身亡后,用灼烧自己来释放自己的受虐情绪;在拒绝赫里内勒多上校后,她关上门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哭泣.更不要说布恩迪亚家族中的那些乱伦者,他们都是缺乏爱的能力的主体残缺者.百年孤独 里的情感众生相,就是一幅主体残缺的情感寄生图.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感情孤独隐喻了拉丁美洲走不出的历史循环.也许爱是一个乌托邦、一种宗教救赎,但相信它就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时隔近 年,马尔克斯终于明白了这一点.这也正是他在 霍乱时期的爱情 里所要表达的,对 百年孤独 中困扰他的情感孤独的一个终极解决方案,那就是像阿里萨和费明娜一样,无惧世俗,永远将自己看作一个独立承担的主体去爱、去恨.大而言之,也唯有这样,拉美人民才能走出羁绊百年历史的情感孤独.二、权力的孤独在马尔克斯看来,以布恩迪亚家族为代表的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不仅仅是体现在个人感情的不善沟通上,更体现在他们争取自由的道路上遇到的坚硬的权力孤独.这一点,在 百年孤独 中主要浓缩在奥雷里亚诺上校的革命生涯中.而纵观马尔克斯的毕生创作,则可以发现,对权力的追问贯穿始终.(一)充满悖论的权力众所周知,奥雷里亚诺上校是马尔克斯以自己的外祖父为原型创造的.他发动过 多场武装起义,没有一次成功.他与 个女人生下了 个儿子,但几乎一夜之间被逐个干掉.他逃过十几次暗杀,多次伏击和次枪决.他勇敢正直,面对不公,愿意为大家的事情挺身而出.他为自由和尊严而战,舍生忘死,九死一生,最后解甲归田时,两袖清风,靠制作小金鱼生活.他可能是作者谈论最多的笔下人物,作者对他的态度可能最复杂.以下是作者在不同时间对人物的评论: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出卖了战争,从思想的角度讲,他出卖了战争.此人不敢继续为权力斗争,而是为了把这个国家上世纪发生的一切内战玷污的自由党的一系列可憎的事情而斗争.拉丁美洲唯一的历史传奇便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军事独裁者.许多曾是自由派的军事领袖,后来都蜕变为专制野蛮的暴君.我坚信,如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能打赢那三十六场战争中的哪怕一场,他也会是其中一员.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差呢?在感情上马尔克斯憎恨奥雷里亚诺上校,认为他“出卖了战争”,出卖了革命;可是理性上,他又不得不让奥雷里亚诺上校输掉战争,选择退出革命,半途而废.换句话说,按照马尔克斯一贯的左派理念,他是应该让奥雷里亚诺上校继续战斗下去,直至战争胜利,就像他终生的好友古巴总统卡斯特罗一样.可是为什么他不这样写,却又在作品完成后耿耿于怀呢?其实,仔细阅读作品和作者的创作谈,我们就会发现,奥雷里亚诺这个形象之所以脱离了马尔克斯的左派革命理念,深层的原因在于马尔克斯无法解决奥雷里亚诺上校遇到的一个悖论:权力的孤独.他知道按照现实逻辑发展下去,上校也会变为独裁者(事实上,他已经充分展示出了独裁者的苗头),所以只好忍痛割爱,让他退出战争,从而不致走向深渊.奥雷里亚诺上校从各方面来说都符合一个自由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主义者的典型特质.他的岳父是保守主义者,马孔多镇上的里正(相当于镇长).当从岳父那里目睹了保守派的选举舞弊后,他毅然决定做个自由派,他说:“如 果 我 是 自 由 派,我 就 要 为 选 票 的 事 开战”.可是,当他目睹镇上的那个以行医为名不择手段反对保守派的自由派后,他愤怒地说:“您不是什么自 由派,您什 么派也不是,您就是一个 屠夫.”对保守派和自由派,他左右开弓,因此两边不讨好.这说明,奥雷里亚诺上校一开始还是基于最基本的人性来判断是非,而不是根据什么保守派和自由派这些标签来行事.他的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曾经帮他逃过行刑场上的劫难,但是,当革命军占领马孔多,他审查地契时,发现侄子阿尔卡蒂奥在短暂执掌马孔多权力的时候假公济私,把很多土地挂到了他的哥哥名下.此时,他的哥哥和侄子都已经死去,只有嫂子丽贝卡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他依然把这些多占的土地清理了出来,并亲自登门告知丽贝卡.虽然这有点不近人情,但还是体现了上校的自由派革命理念.可是,随着他经历了越来越多的暗杀、枪决和革命内部的各种内讧缠斗,他终于开始慢慢地发生了变化.特别是随着他的权力越来越大,他甚至在回家时命令任何人,包括母亲乌尔苏拉在内,都不得靠近他身旁三米以内.应该说,这逐渐发生的权力变化,连上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唯其自己没有意识到,更加说明了权力拥有自身的逻辑,任何没有受到制约的权力只会加速自身的异化.(二)走向权力的悖论权力,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着迷也最令人难以自拔的东西.奥雷里亚诺上校,一个看似最不迷恋权力,对权力具有天然免疫力的自由派,却也慢慢被腐蚀.这种变化,一开始上校本人根本没有觉察到.但是,有三个标志性事件,意味着上校从憎恨权力走向权力的沉沦.第一个标志性事件是对保守派蒙卡达将军的处决.蒙卡达虽然是上校的对手,马孔多占领区的军事长官,但实际上在战争持续期间,他们双方一直保持友好的关系.和上校一样,蒙卡达将军也是出于自己的政治理念走向战场,只是捍卫自己的党派利益而无意成为职业军人.他们经常一起在上校家下象棋,甚至打算团结两党的力量,建立一个融合两党理论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出于对上校人格魅力的欣赏,将军甚至还感叹要是上校也是保守派就好了.在自由派即将反攻马孔多前夕,两人像往常一样在上校家举办了最后一次家庭聚会.但在母亲乌尔苏拉眼里,自己的儿子才是外来的入侵者.战争的结果是自由派军队占领马孔多,蒙卡达将军被捕.在接受军事法庭审判时,两人发生了这样一场对话:“你记住,老兄,”他(奥)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你比我更清楚,”他(奥)说,“所有的军事法庭都是闹剧.实际上你是在为别人的罪行受过,因为这次我们不惜代价要赢得胜利.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他(蒙)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这样一来,”他(蒙)总结道,“你不仅会变成我们历史上最专制最残忍的独裁者,而且还得枪 毙 我 的 乌 尔 苏 拉 大 姐 来 抚 慰 你 的 良心.”当绝对的革命与永恒的人性发生冲突时,上校其实已经开始走向了异化.蒙卡达将军的沉痛预言也正反映了马尔克斯内心的深刻矛盾.第二个标志性事件是他默许手下暗杀了同为革命阵营的最高领袖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从而自己篡夺了最高权力.登上绝对权力顶峰的时候,其实人就成了权力的棋子,权力开始运行它自己的逻辑.就在他的权威被所有起义军将领承认的当天夜里,他梦中醒来,冷彻骨髓,并连着好几个月无法入眠.最后,为了抵御心中的寒冷,他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这标志着这个为自由而战的上校已经彻底沦为了自己先前所不齿的权力的屠夫,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第三个标志性事件是他要处死自己的多年好友,一起参加革命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面对蒙卡达将军的被处死,赫里内勒多上校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虚无,并对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出了善意的提醒:“你正在活活腐烂”.高处不胜寒的第期章长城:马尔克斯论: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奥雷里亚诺也常常感叹,最好的朋友是死去的朋友.在一次会议上,奥雷里亚诺上校提出,今后只为权力而战,赫里内勒多上校轻轻地说了一声:“那是背叛.”奥雷里亚诺上校立刻发出命令,要让赫里内勒多上校接受革命法庭的审判,准备宣判他的死刑.情节发展到这里,可以说令所有曾经对他抱有好感甚至崇拜的读者感到无比的内心震撼.我相信,马尔克斯也会无比惊讶,上校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这与其说是人物摆脱了作者的思维框架,不如说,是权力自身运行的逻辑发生了作用.马尔克斯只是像一个旁观者,在电闪雷鸣中突然看到了宇宙中的深渊,他甚至无法理清头绪,但作为伟大的作家,他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看到的地狱镜像.马尔克斯虽然对奥雷里亚诺上校寄予了深厚的期望,可是也不得不面对上校一步步坠落权力深渊的事实.所幸的是,马尔克斯及时将他拉出了战争的泥潭和权力的渊薮.乌尔苏拉对儿子的权力异化发出过最强烈的警告:“我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骨头发誓,我只要一看见他的尸体,不管你在哪儿都会立刻把你揪出来,亲手杀了你.”奥雷里亚诺上校在向权力孤独的大道上一路狂奔时,被作者一键休止.这灵光一闪来自拉美历史的启迪:许多拉美历史上有名的自由主义者,一旦拥有了权力,最后都无可避免地蜕变成了独裁者.马尔克斯一直苦于拉美历史的孤独循环,他想用一种“强力的团结”来打破权力魔咒,可是最后却发现这种强力本身变成了自己以前反对的对象.对绝对权力本身,马尔克斯其实一直也是持怀疑态度的,哪怕很小的绝对权力.绝对权力生动地体现在奥雷里亚诺上校的侄子阿尔卡蒂奥的身上.在奥雷里亚诺上校撤出马孔多镇前,他把镇上的权力授予了阿尔卡蒂奥.结果在短短的执政时期,他把这小小的垄断权力发挥到了极致,成为马孔多镇有史以来最残暴的一个统治者.他不但把很多土地中饱私囊,而且随意杀戮敢于议论和反抗他执政的人们.有一次,一个乐队的小号手吹出夸张的曲调跟他打招呼,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结果他立刻以藐视罪下令枪决了这个小号手.在对权力残暴的性质描写上,马尔克斯并没有拘囿于党派.在他眼里,自由派和保守派可说是不分轩轾,虽然他外祖父是著名的自由派,他自己本人也倾向于自由派.对马尔克斯来说,走出拉美的百年孤独,需要权力,甚至一种“强力的团结”,可是不管是谁,不管他出于什么美好的初衷来争取和掌握权力,最后却都遇到了权力的反噬,这也是他在 百年孤独 中遇到的权力悖论.事实上,马尔克斯对拉美孤独的思考贯穿其一生创作.在 百年孤独 中对权力孤独的思考,因为上校退出战争戛然而止.权力孤独的出口在哪里呢?紧接着,在 家长的没落(年)里作者描绘了权力孤独的终极场景.(三)权力孤独的出口 年,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城会见女记者玛埃希利奥时提道:“家长的没落,这是我很久以来唯一想写而未能写的书.这是一本忏悔的书.也是一个作家的独白.他的孤独酷似文学中表现的孤独.每一版我都要修改、补充、重写.这是一部写不完的作品.”另外,他也提到过他是要把这部小说“写成一首关于权力孤独的伟大诗篇”,事实上,家长的没落 里面的大独裁者就是奥雷里亚诺上校在权力之路上走下去的归宿.他权力无限大,只要问一声现在几点钟了,人家便回答说:“您吩咐说几点就几点,我的将军!”他活在无尽的恐惧中,竟然把自己房门上了三把锁,挂了三道门钩,闩了三道门闩.应该说,马尔克斯对权力的孤独探讨得非常深入,而且他实际上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把这部小说当作自传来写.他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比名声的孤独更像权力的孤独了.”那个时候,百年孤独给他带来极高的声誉和财富,也让他体验过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得意.名声达到极致的时候,他更加理解了上校的权力孤独:最好的朋友是死去的朋友.现实中,拥有绝对权力的人是不可能拥有朋友的.权力的触角伸展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并非仅仅是狭隘的政治权力.按照马克斯韦伯的说法,所谓权力是指生活中弥漫开来的“某人或某些人在社会行动中不顾该行动其他参与者的反对而实现自身意志的机会”.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深刻理解他说的“没有什么比名声的孤独更像权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力的孤独了”.但是,遗憾的是,马尔克斯对权力导致的孤独依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凭其对历史和现实的洞察,敏锐地洞悉了权力的结局,但却并未真正理解权力蜕变的逻辑,这也是他为什么对奥雷里亚诺上校退出革命恨意难平,甚至认为他出卖了战争的原因所在.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上校坚持通过战争获得权力的下场并不会比历史上的那些自由主义者好多少.那么,权力的孤独真的是永远无法打破的吗?让我们重返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心路历程.当他不顾乌尔苏拉的反对,坚决要处死蒙卡达将军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偏离自己为自由而战斗的初衷.当他强调是革命要蒙卡达死,这意味着,他内心并不认为蒙卡达将军这样的人应该去死.他认为自己这样做符合他的革命伦理和原则,至于是否符合他自己的内心判断并不重要.其实,在这里作为一个政治家,上校只是履行了信念伦理而罔顾责任伦理,导致出现了政治偏差.马克斯韦伯认为,信念伦理就是行动者仅根据被其认定的价值信念开展行动的准则.只要行动目的正确,可以不必计较手段是否合理.而责任伦理是指行动者的责任是寻求达成既定目的的最为有效的手段或工具,并对其行为后果负责.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将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予以结合.“能够深深打动人心的,是一个成熟的人(无论年龄大小),他意识到了对自己行动后果的责任,真正发自内心地感受着这一责任,然后他遵照责任伦理采取行动,到了某个时刻,他说:这就是我的立场,我只能如此.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令人感动的表现.”相比而言,蒙卡达将军是一个更为成熟的现代政治家,兼顾了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他对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沉痛劝告体现出深沉的政治智慧: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信念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一个理想如果需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那其实就应该进行反思,至少要从后果的角度引入责任伦理.上校为了理想信念而付出了人性沉沦的代价.也许他以为,这只是一个例外(谁叫敌人也那么人格高尚呢).但实质上,这是毫厘千里之差.一个方向有了偏差的行动,是无论怎么调整都无济于事的.接下来他为了最高权力,默许手下进行暗杀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他在会议上公然提出:“从今以后我们只为了权力而战.”“既然是这样,我们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说明权力的蜕变已经从理论上完成了完美闭环.此时,多年挚友和革命元老赫里内勒多上校只是轻轻回了句“这是背叛”,就立刻招致他的无情处置.至此,权力巅峰的众叛亲离就水到渠成了.作为自由派的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权力孤独之路,还由于他对自由的理解仅仅停留于功利主义层面.起初,上校参加战争的理由就是为了自由,所有人的自由.可是在战争的过程中,却不断出现为了所谓整体的自由、集体的权利而侵犯个体自由和权利的现象.有一次,马尔克斯在解释 家长的没落 的主题思想时是这样表述的:“个人权力带来的灾难;如果个人的权力 不 行 使,选 择 就 只 能 相 反:真 正 的 集 体 权力.”他把权力的孤独归咎于个人权力的行使,解决之道在于权力的集体使用.可问题的实质是,如果没有对个人权利边界的尊重,必然会造成权力的专制,至于是个人行使权力还是集体行使权力其实都无关宏旨.没有想明白这一点,是马尔克斯形成权力孤独的悲观主义所在.作为自由派的上校,参加革命之初,对自由也只有一种很朴素的原初认识,乃至到最后可以为了他所认为的更高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权力)而轻易地抛弃它.蒙卡达甚至断言,有一天奥雷里亚诺上校会为了权力而杀死他母亲(因为乌尔苏拉一直反对他的滥杀).在此,重温一下托克维尔在 旧制度与大革命 中的一段话也许非常必要:某些民族越过千难万险顽强地追求自由.他们热爱自由,并不是因为自由给他们什么物质利益;他们把自由本身看作一种宝贵而必需的幸福,若失去自由,任何其他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得到 宽 慰;若 尝 到 自 由,他 们 就 会 宠 辱 皆忘.说到底,自由永远是自足自洽的存在,权力则必须始终为人的自由而存在.而自由即人的基本权利,永远是权力的边界.以任何理由越过权利的边界,都将是权力的异化和沉沦.拉美历史上的那些著名自由主义者,为什么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大独裁者?马尔克斯看到了结果,却始终没有找到第期章长城:马尔克斯论:感情与权力的双重孤独真正原因.综上所述,马尔克斯虽然一辈子都在追问权力,却依然走不出权力孤独的悲观预期.他从拉美的历史中洞悉权力的蜕变,这是他的伟大之处.虽然在感情上他还是希望奥雷里亚诺上校能够继续革命下去,但是在理性上,他果断地让上校退出了革命.这才是 百年孤独 最为成功的地方,也是其深具魅力之所在.他就像一个资深医生,虽然无法为病人开出药方,但是他依然忠实地把病情告诉了病人.三、结论马尔克斯是极少数没有引起争议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 百年孤独 和 霍乱时期的爱情 就像双子星座一样矗立在世界文学史上.这也是他自称写完后感觉自己完全被掏空了的两部小说,而它们击中人心之处就在于它们对于孤独的锲而不舍的追问.而作为一个自诩非常关心政治的作家,他对人性孤独的关注又始终与对拉美现代文明发展何去何从的追问连在一起,这构成了他对孤独追问的深广而厚重的历史文化背景.应该说,马尔克斯对于感情孤独的思考给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但他对于权力孤独的思考却留下了遗憾.他从现实中看到了权力在拉美百年走不出的孤独幽灵,却始终没有找到走出权力孤独的真正出口.所以,他倾其余生不断通过如 格兰德大妈的葬礼 家长的没落 等作品来提醒拉美人民对于权力独裁者要加以警惕.参考文献: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M朱景冬,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M李静,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霍乱时期的爱情E B/O L()h t t p s:/b a i k e b a i d u c o m/i t e m/E C DE B B E B E C FE A E B E /?f r a l a d d i n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M杨玲,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艾里希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M黄颂杰,主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马克思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加西亚马尔克斯族长的没落M伊信,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M阎克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责任编辑邱忠善O nM a r q u e z:T h eD o u b l eL o n e l i n e s so fE m o t i o na n dP o w e rZ H A N GC h a n g c h e n g(D e p a r t m e n to fG e n e r a lE d u c a t i o n,X i a m e nC i t yV o c a t i o n a lC o l l e g e,X i a m e nF u j i a n ,C h i n a)A b s t r a c t:M a r q u e zd e v o t e dh i sw h o l e l i f e t o f i n d i n gaw a y t ob r e a k t h e c e n t u r y o l d l o n e l i n e s so fL a t i nAm e r i c a I nh i sw r i t i n g s,L a t i nAm e r i c a n l o n e l i n e s sa c t u a l l y i m p l i e s t h ed o u b l e l o n e l i n e s so f e m o t i o na n dp o w e r I nL o v e i nt h eT i m eo fC h o l e r a,h e f o u n das o l u t i o nt oe m o t i o n a l l o n e l i n e s s:l o v e;b u t i nO n eH u n d r e dY e a r so fS o l i t u d e,h i s l o n e l i n e s so fp o w e rm e t ah a r dp a r a d o x:t h a t a l l p o w e r t of i g h t f o r f r e e d o m,f i n a l l yw i t h o u t e x c e p t i o n,m a yb e c o m ep r i s o n so ff r e e d o m M a r q u e zh a dak e e n i n s i g h t i n t ot h e l o n e l ye n d i n go fp o w e r i nL a t i nAm e r i c a nh i s t o r y,b u th en e v e ru n d e r s t o o dt h e l o g i co ft h et r a n s f o r m a t i o no fp o w e r H o w e v e r,t h i si n n e rt e n s i o nb r i n g st h eu n i q u ei d e o l o g i c a lc h a r mt oO n eH u n d r e dY e a r so fS o l i t u d eK e yw o r d s:M a r q u e z;l o n e l i n e s s;e m o t i o n;p o w e r;f r e e d o m;p a r a d o x上 饶 师 范 学 院 学 报 (第 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