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小说集评点对话本小说改写的影响探究——以冯梦龙作品为中心.pdf

晚明小说家冯梦龙的创作实践昭示了文言小说集的评点对话本小说叙事有重要影响。比较冯梦龙 太平广记钞 情史 智囊 古今谭概 等文言小说集中的评点与以之为蓝本改写的话本小说集“三言”的叙事及评点，可知话本小说家改写文言笔记时，蓝本中的文人观念仍引导着话本小说叙事。针对晚明世风日下的时代弊病，冯梦龙在小说中以“泛情”作为道德教化的主要手段，又以适应“俗情”为标准，改造了其在文言小说评点中曾大为赞赏的“奇情”叙事。这种改动彰显了话本小说叙事对文言小说评点所透露的审美观念的继承与偏移，及小说评点对小说改写与故事流变研究的重要价值。关键词：冯梦龙；太平广记钞；评点；情教；副文本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0683（2023）03-0080-05古代文言笔记小说的产生与成熟，比通俗小说和戏曲等通俗文学都要早。晚明诸多白话小说以文言笔记小说为直接蓝本，亦或借鉴其部分情节作为素材进行改编。话本小说“三言”的本事考证研究可追溯到民国时期。郑振铎、孙楷第、赵景深、胡士莹、小川阳一等研究者，不断丰富着考证成果。学界关于 太平广记钞 评点的关注则有些薄弱。傅承洲1，张国风2曾从文献角度挖掘其价值，康韵梅从编者角度探索过冯梦龙的作意3。但这些研究多为单篇。太平广记钞 研究数量之所以不及白话小说，除了其为文言小说外，也与文献被发现的时间较晚有关4。近年来，学界间有从跨学科角度分析冯梦龙编辑的小说作品的成果5，但总数仍不多。目前学界对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关系研究存在薄弱环节，多数只停留在文献考证、故事流变研究之上，未结合时代背景、个人风格、叙事等角度进行研究。且以往的研究对话本改写中的叙事特征和变化原因分析过于简略，缺乏详细论证；未关注小说中以评点为代表的副文本的来源及其对小说叙事的影响。话本小说改写是一种动态过程。评点家阅读文言小说、话本小说后，又将自己的阅读体会与经验反馈于话本的改写或评点中。明清文化思潮、商业因素、插图流行趋势都影响着小说文本与副文本的改易，明清话本小说也因此逐渐发展出双线叙事的特征。作者名、题目、前言、评点和插图等副文本让阅读者能更好地“消费”主文本。创作“副文本”的群体作为中介，改动的虽不是文本的具体内容，但通过突出和强调文本的某些内容引导了读者阅读的方向。本文以冯梦龙编辑的文言小说集评点与以其为蓝本改写的白话小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探究前者对后者的叙事影响，及其反映的作意与时代意义。一、“疗俗”与“情教”：冯梦龙的文言小说编辑与评点观晚明小说家冯梦龙一生钟情通俗文学，也对文言小说进行了整理与评点6，参与编纂了 古今谭概 情史类略 智囊 太平广记钞 等，于万历末年至崇祯初年十分活跃。据傅承洲、高洪钧等人考证，冯梦龙主要文学著作编年情况如下：万历二十八年（1600）：情史类略，一说崇祯80三年（1630）前后。天启元年至天启二年（16211622）：古今小说；天启四年（1624）：警世通言；天启五年（1625）：春秋衡库；天启五年至天启七年（16251627）：墨憨斋改刻传奇定本；天启六年（1626）：智囊 太平广记钞；天启七年（1627）：醒世恒言 太霞新奏；天启七年至崇祯三 年（16271630）：新 列 国 志；崇 祯 元 年（1628）：初刻拍案惊奇；崇祯五年（1632）：二刻拍案惊奇；崇祯七年（1634）：智囊补。冯氏编辑的文言小说中，故事多有重复，互见于各小说集中。其中，太平广记 是重要的素材库。如 古今谭概 中见于 太平广记 的篇目有359篇，约占全书的19%。359篇中涵盖了 太平广记 中的405篇故事，存在一个篇目下包含多条故事的情况，如“迂腐部”迂腐有种 下有郑綮、杜丰两条故事。这405篇中有335篇又被选入 太平广记钞。古今谭概 中一些篇目的篇名与 太平广记钞 相一致，并未依照 太平广记 原貌，如“谬误部”甘子布，原名为 益州长史；“无术部”蹲鸱，原名为 冯光震。情史 选取 太平广记 225篇，约占全书的26%，又有190篇见于 太平广记钞。情史 与 太平广记钞 间不仅互见的篇目数量较多，还有不少相同的评语，如 情史 卷四“情侠”冯燕 与 太平广记钞 卷二八“义气”冯燕从正文到回末评论均一致。智囊 收录 太平广记 篇目比 古今谭概 及 情史 要少，见于 太平广记 的篇目数量为84篇，占全书7%左右，包括太平广记 中91篇故事，以“察智部”“捷智部”“闺智部”为多。此91篇中，仅有8篇未被选录入 太平广记钞，可见二者重合率很高。话本小说“三言”与 太平广记 的关联作品，包含头回和正话在内，共有25篇作品，约占“三言”总数的21%。其中，古今小说 11篇，警世通言6篇，醒世恒言 8篇。“三言”对见于 太平广记 故事的改写有题材再创作、母题再创作、局部情节再创作等。太平广记 编成于太平兴国二年（977）至三年（978），全书共500卷，选汉代至宋初稗官、释藏、道经等杂著，按题材划分92大类，是一部规模庞大的类书，编辑时间又非常短，成于众手。其故事多被宋元时期说书人引用作为题材。冯氏从小熟读太平广记，好其博大典奥，恶其烦琐芜杂，认为需要对其加以删改修订，重出一部疏漏较少、校订较精、长短适合读者阅读检索的删节改订本。在书坊主沈飞仲的支持下，太平广记钞 得以出版。冯梦龙去同存异，芟繁就简，将近7000篇野史小说删减保留约2600篇。冯梦龙对同类故事进行合并、删减、位置更换，并在各类的眉批中对合并进行了专门的说明，并改正一些篇目的出处。太平广记钞 中共有2000余条眉批、夹批、篇后总评。太平广记钞 包含着许多冯梦龙对世情的看法，已经形成了一定理论，影响他后续的小说创作。太平广记钞 小引 中，他提出“疗俗”观。晚明社会有许多弊病，世风日下，而稗官野史中有不少可以用于“疗俗”的灵丹妙药，太平广记钞 就是冯氏以小说“疗俗”的实践之一。首篇故事关于道教始祖 老子，体现了晚明三教合一趋势对文人创作和编辑的影响。太平广记钞 卷五十七 王弼 眉评：“三教不妨并存，先辈何轻？”7855冯梦龙接受释道却不笃信，始终以儒家立场为主，将释道二教作为劝善工具使用。卷一 黄安、孟岐 叙孟岐“年可七百岁”“后不知所之”。冯梦龙评“谁人对证，颇似少君大言，流为醒神说谎”7809。同书卷五十四 柳智感 眉评“修福免祸，岂可不信，但必非僧道家斋醮可转耳”7805，显示了冯氏对儒家根本上的尊崇。但在三教合一的背景下，这种态度往往略显暧昧。古今小说 卷三十 明悟禅师赶五戒 的蓝本之一为 太平广记钞 收录的 圆观，显示了冯氏的宗教观：“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乃再见之期也。【眉批】后世再见尚可刻期，而久脱分娩，何不达也！”7951表现了他对神力和故事情节合理性的怀疑。但这种怀疑在改编后的话本中却没有过多地流露出来。太平广记钞 的多数评点体现了冯梦龙非常文人化的观念。冯氏精研 春秋，太平广记钞选录的帝王将相故事中，不少严厉批评了残暴、荒淫的帝王，对历代文臣武将也有褒贬。冯氏认为，小说创作与当代世风密切联系，所以常借评点以古讽今，批判现实。冯梦龙认为“情教”是针对世风浇薄的一剂良药。晚明盛行王学左派哲学思潮。冯梦龙与这类思想的倡导者李贽、徐渭、袁宏道等人多有来往。太平广记钞 卷一 秦役夫 叙仙人古丈夫对毛女言“吾与子邂逅相遇，那无恋恋耶？”眉评：“邂逅犹恋恋，乃知仙家非真无情，特无尘世恶薄之情耳。”77卷十三 支遁 眉评：“生死交情，孰谓佛子无情哉！”7193显然，此情感不仅是男女爱情，还有一己之郁情，对士风日浇的愤慨等。李泌 条叙唐玄宗闻李泌年幼聪敏，便命人抱入宫中，冯梦龙批“往时天子爱才如此，故天亦往往产奇才应之。情史 的问世时间在冯梦龙另一部著作 古今谭概 之后，因为书中评语多次提到了“谭概 评云”。谭概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改名 古今笑。情史 既不称其为 古今笑，而称其旧名，知编于万历四十八年以前。但其中又有提到“三言”中出现的同题小说，如 吴江钱生：“小说有 错占凤凰俦 沈伯明为作传奇”；史凤：“小说有卖油郎”；昆山民 中有“小说载此事。病者为刘璞”。此小说不一定指“三言”中作品，所以 情史 的时间不定，本文亦将本事见于 情史的“三言”故事作为讨论对象。81吁!今亡矣夫”773，实是文人借评论抒发怀才不遇的郁闷之情。冯梦龙还批评士人浮夸时风。书始 述蔡伯喈虚心学书之事，冯梦龙评“古人一艺之微，苦心如此。今人略记故典一二事，便谓有经济学”7702，从古人的刻苦与谦虚，想到时人的浮躁与自夸，冯梦龙痛心疾首，特别予以告诫。他感叹时无英雄，因而肯定并呼唤着英雄。周简老 中体现了他崇尚义气的特性。周皓少年时血气方刚，不满高力士之子仗势欺人，打伤力士之子。魏贞与周简老不顾个人安危，联手救皓。冯梦龙批“吾读 汉书 至孙宾石救赵岐事，为之一恸。阅 广记 至周简老救周皓事，为之再恸”；“贞非素有德于皓也，特贵其以情投耳。简老又非素与贞相识也，特不若忍负贞之托耳。古人意气相期如此，何今无万分之一耶?”7406这种“疗俗”“救世”的观点也延续到冯梦龙的话本小说编创中。在改写话本时，冯氏会根据故事情节，斟酌其蓝本中的评点，或进行强调，或进行淡化。这些改易是出于“疗俗”目的，其主要手段即为“情教”。二、“道德”与“泛情”共存：话本对文言小说集评点观的延续与转变我们虽不能简单地按照刊刻时间顺序武断地判定小说集的修撰时限，但通过比较“三言”改写与其直接蓝本的评点，可发现冯氏“情教观”一直鲜明地存在于文本中。话本小说继承了文言笔记评点表达的文人对“忠孝节义”的道德追求。如古今小说 卷六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8强调葛令公的义气。其本事见 太平广记钞 葛周：“公召甲谓之曰 汝能陷此阵否？甲曰：诺。即揽辔超乘，与数十骑驰赴敌军，斩首数十级。大军继之，唐师大败。【眉批】度其惧罪，阴以功赎，是善用人者。”7345眉批的内容直接延续到话本中，只是叙事视角有一定改动：“令公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去。”话本小说也以突出其英勇无畏来衬托裴度识人之明。冯氏钦佩古人之仗义行为，不满时人人情冷漠，借称赞历史英雄来期盼当世英雄，曾言“吾读汉书 至孙宾石救赵岐事，为之一恸。阅 广记至周简老救周皓事，为之再恸”，“古人意气相期如此，何今无万分之一耶”7407，借故事批评时人义气全失。他对英雄的标准是重义轻生，急人所急。以 吴保安弃家赎友8为例，此故事原出 纪闻，亦被史传所录，后为 太平广记 所引。在 太平广记钞 中，眉批言二人“海内有心人，何必曾相识”；“识面方今，识心已久，才是真正好相识”7405。冯梦龙对故事人物充满了道德上的共情，话本有“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未为晚也。【眉批】杨公十分好贤，如今那有此人”；文言有“安居重保安行事，甚宠之。【夹批】做好人未尝不得人便宜”7405。这些评点体现出了作者对义气热肠的推崇。冯氏改写话本时，也抓住评点所示的这几处关节进行重点叙述，可见冯氏对于急公好义之历史人物的无上推崇。话本的叙述重心与 太平广记钞 中的评点完全一致，意在强调未曾见面就可为至交好友。甚至话本中眉批“交而求，求知而友，此意谁人解得”与文本对应的位置也和 太平广记钞 一致，内容大致相同，实构成了笔记评点、话本叙事、话本评点三重强调。话本改写 太平广记钞 中蓝本时，作者展现的态度通常非常相近。但冯氏在部分话本篇章中强化了道德教化的内容。如 情史 刘奇 对应 醒世恒言 卷十 刘小官雌雄兄弟9的本事。刘奇中，冯梦龙对女主人公高度肯定，认为她“见识既高，做事又细腻，真闺杰也。小刘固然贞女，诚亦巧人”10195，夸奖了她的聪明，而话本主要表达“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恩义两全”的训教。情史 赫应祥 是 醒世恒言 卷十五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9的本事，附评为“少年入尼院者，可以为戒”10514；赫大卿 的结尾亦有训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可见，冯氏改写话本小说时，对道德教化的强调是甚于文言本事的。但冯氏坚持的道德标准并非一成不变的。太平广记钞 评点中不少是对人物作出胸有成竹的机变之事的赞赏。古今小说 卷四十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敷衍江盈科 沈小霞妾传，情史 亦引之，冯梦龙评：“此妾与沈氏父子并传，忠智萃于一门，盛矣！”10119对技巧与智谋的推崇是适应民间“泛情”心理的一种表现。此时，民间集体的心理发生了很大转变。与之紧密联系的志怪故事的逻辑逐渐走向通俗化。对奇异事件或困境发生原因的解释也从“无情”的“天命如此”转移为符合道德的因果报应，显示了明清以来民众心理结构和欲望的变化。以民间最原始的志怪题材“虎吃人”为例，明代所见虎吃人文言志怪里，有老虎自己来领罪受罚情节，这是有别于前代的发展，如 虎苑11集成了历代有关老虎的故事。明以前只是讲述虎患的严重性。明代故事中出现了对老虎的责罚，及人的反抗、对事件的解释。人与动物间的互动逐渐加强。如 太平广记钞 中辑录了 太平广记 的勤自励。勤自励 中，漳浦人勤自励在天宝末年随军安南，十年不还。勤自励听闻在家乡定婚之女改嫁，非常愤怒，雨夜返家，以诣林氏。遇“暴雨天晦，进退不可。忽遇电明，见道左大树。有旁82孔，自励权避雨孔中”，后发现孔中有人呻吟，正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未婚妻被父母逼嫁，在“桑林自缢，为虎所取”，“顷之，虎至，初大吼叫，然后倒身入孔，自励以剑挥之，虎腰中断”，又毙其偶。这个故事中，老虎救了想要投缳的女子，但却没有受到应有的福报。所以冯梦龙眉批：“此树孔乃虎穴也。异哉虎乎！怨反为德，德而不食其报，忠之属也，岂非天哉！”71063但他又在 醒世恒言 卷五 大树坡义虎送亲9中特意更改了这段情节，主人公幼时本有为虎所救的经历，因此发誓不杀虎，也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小说家借自励之口评价杀虎会违背儒家的忠恕之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勤自励还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以报虎恩。除为“无情”故事加入情感逻辑外，冯氏在改写话本时亦极力渲染“情”对于人的作用，并不惜以儒家并不赞同谈论的非自然神力作为论证此情之证据。如 情史 乐和、尾生 条“总评”：“一对多情，若非得潮神撮合，且为情死矣。”1046警世通言 卷二十三 乐小舍弃生觅偶12对应之处有眉批：“是潮王弄。”故事的结局再次强调了潮神的作用：“有诗为证：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又如 古今小说 卷十七 单符郎全州佳偶8与 清平山堂话本 卷一为同一篇故事，冯梦龙做了一定的改易。情史 单飞英 中，冯氏批点男女主人公“真道学”1060。在话本中，他却加入了一些色情描写：“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姐子，己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这就是话本中，作者对于“真道学”的理解。和 情史 之表现有所不同，冯梦龙认为此情是不以“良贱为嫌”，是“皆以为有义气”的行为。这样的风流行为，不构成文人眼中损坏道德的问题。一些话本故事里，主人公道德缺失之处，冯氏也会报以同情态度。如 警世通言 卷十二 范鳅儿双镜重圆12的蓝本 情史范希周 的“总评”为：“范子作贼，吕氏从贼，皆非正也。贪生畏逼，违心苟就，其实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鳏旷相守，天亦怜其贞而终成就之，奇哉！”101对男女主人公行为仍具有批判意味。而话本中“作贼”的批判就消失了：“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中涅而不淄，好行方便，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乃阴德积善之报也。”对于德行的批评再次被同情所取代，说明了社会整体弥漫着一股“泛情”的潮流。这些内容的转化、改动、添加、强调显然都对应了晚明的尚情风潮，也呼应了以小说教化人心的观念。小说家将文言的蓝本改动为话本小说时，字里行间弥漫着文人与庶民阶层不同审美趣味共构的道德标准与情感。正是在这样的编创动作中，我们可以发现晚明文化对创作最真实的影响。三、以“俗情”绘“奇情”：醒世恒言 情节改易与太平广记钞 评点就创作时间而言，可以确定的是 醒世恒言出版于 太平广记钞 之后。醒世恒言 中以 太平广记钞 为蓝本的话本作品有8篇，分别为 大树坡义虎送亲 独孤生归途闹梦 薛录士鱼服证仙小水湾天狐贻书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杜子春三入长安 李道人独步云门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话本小说如何处理蓝本中的评点可体现冯梦龙“情教”观念，及其所崇尚之“情”的细节变化。这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商业性的话本小说接受者的阅读偏好。太平广记钞 中，冯梦龙屡屡用“奇”字来评点其钞录的小说文本。如卷四 魏方进弟 眉评“奇事”763,卷七 李清 眉评“奇志奇策，真奇人也”7109,卷八 白螺女子 眉评“蜗斗何物，乃能除残，大奇”7131,卷四十三 黄彻 评“奇谈”7623,卷六十郑生 眉评“魂嫁魂，更奇”7916。全书涉及“奇”字评点的条目多达45条。“异”字评点有7条，如卷二凤纲 总评“未闻采百花为丹者。吁！亦异矣”731，卷六十二 崖山 眉评“鬼神亦救护亲家，异哉”7970。“怪”字评点3条，如卷四十二 刘录事 眉评“事怪甚，得非鱼崇乎”7622。这些文字评点揭示了志怪小说激发读者兴趣的本质特征之一为“怪”和“奇”。但在改写话本时，冯氏却以俗情冲淡了故事之“奇”。话本中，无论是遇仙、求仙还是成仙故事，均显示了明显的世俗化倾向。如 杜子春三入长安9改写唐传奇中杜子春因凡心不断而失去成仙机会的结局。话本中，“修仙”与“情”这一主题互相捆绑。冯梦龙将杜子春的身份从本事中单纯的义烈之士变为扬州盐商，其境况一直为公众瞩目。杜子春为求富贵“转资”扬州、长安间多次。故事不仅有求仙问道的内容，还有对时人追名逐利的展示。冯梦龙在 太平广记钞 此篇中感叹钱财甚至重于名教的社会现状，眉批“名教虽尊，非钱不圆”796。醒世恒言 改动蓝本结局的情况比较多。话本小说中杜子春最终仍能顺利成仙。这样的大团圆结局固然是明清小说、戏曲的共性。但对比“三言”其他故事、太平广记钞 中冯梦龙的评点，及改写自 太平广记钞 辑录故事的话本可发现，冯梦龙对于遭遇成仙失败之人的诸多宽容。正如杜子春故事结局的总评那样，冯氏否定了道家“丹将成，魔辄害之”的说法，将种种诸魔，解释为人之七83情幻相，即使入梦也不能忘情。冯氏将“情”与“世俗”互相关联，将故事改为由“情”入俗，又由“情”成仙，极大地冲淡了成仙故事中的超越性质。仙人的不可捉摸，桃花源的不可再得特质纷纷消失。醒世恒言 中凡人因为“至诚”而打动仙人，仙人帮助他们成仙。杜子春三入长安 就是一例证，作者总是希望能够让这些曾经错失仙缘的人重获机会，顺利成仙。志怪小说中突出的求仙、遇仙中的“超越性”之奇在话本中被转化为求仙问道方式之“奇”，这显然是受世俗眼光影响。李道人独步云门9的本事 集异志 李清传 记载了李清成仙的经历。太平广记钞 辑录此则，故事中，李清的求仙问道方式为“坐大竹蒉，以辘轳自缒而下，以纤縻为媒焉”，冯氏眉批“奇志奇策，真奇人也”7110，并在话本中极大程度地发展了这一情节，竹篮之事也成为贯穿情节始终的线索。话本主人公的遇仙或成仙过程，因众人对成仙仪式的注视与见证丧失了神秘性。太平广记钞 李清 中，李清决定探访云门山以求仙途时，子孙姻族泣谏后，“姻族乡里，凡千百人，竞赍酒馔。迟明，大会于山椒”，眉批“更无一贤子孙慨然从行者，何也”7109，可见冯梦龙对笔记的情节发展颇为不满。于是话本增加了宴饮场景及子孙后辈一次次规劝李清不要求仙的情节。冯梦龙还安排了亲朋好友帮助李清寻访神仙窟宅，并在一边守候，对李清的生死十分关心等情节。众人以为李清出了意外时，子孙辈皆向着穴中放声大哭、埋怨，亲眷人人哀感，无不洒泪。小说家从世俗家庭情感的角度出发，表达了普通人对求仙的反应。文言小说对李清在凡间家族中所遭遇的困境并没有展开具体描写，而话本则强调现实家世等俗情也是成仙的羁绊。传统的遇仙故事加入许多凡间情节后，冲淡了凡人偶入仙境的神秘气氛。故事中，仙家挑选成仙人选的模式也与凡间科举模式类似，杜子春三入长安 中的道士曾感叹：“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可以说，在冯梦龙的笔下，成仙模式已极大程度地染上了世俗色彩。通过观察，我们可以将 醒世恒言 成仙故事的改易特征总结为两点：一是冯氏改写话本时对太平广记钞 评点处提及之“情”的细节处理，通常以世俗常情代替成仙奇情，并改善不合理情节，包括了故事本身的不合理处、作者自身的疑问，或认为读者会存有疑虑的情节。这种更改既是为了提高作品的文学性，也是为了满足接受对象的需求，更是为了实现作品的教化功能。二是 醒世恒言 改动的结局多为因人之“至诚”之情而获圆满，这显示了“情教”之“情”是迎合读者审美偏好，为普通大众所理解并需要的。这种特征也反映在“三言”其他故事中。结论小说家的编撰思想不仅与小说情节直接相关，也与小说蓝本中的评点、插图等副文本密切相关，它们正是小说改写与故事流变中，撰作者创作目变化的极佳佐证。可以说，小说的主文本与副文本共同影响着叙事。晚明小说家把创作或改编小说作为弘道救世的重要手段，标志着部分文人对待小说的态度已与前不同。下层文人将小说改编与创作实践也视为如学者注经一般的事业。这一时期，以冯梦龙为代表的下层文人，选辑并出版大量的文言小说集，并在文言小说集中留下了大量代表文人立场的评点。欲借小说以明道救世的观念也延续到通俗小说创作领域。冯梦龙 警世通言叙、凌濛初 拍案惊奇序 亦表达了这样的雄心。冯梦龙对忠孝节义的态度，对世俗、成仙、金钱的观点，显示了其借小说行“情教”的偏好与具体手段。此时道德教化和时人的“泛情”观念共同影响了文本，话本小说也愈来愈迎合民间庶民喜好俗情的阅读品味。参考文献：1傅承洲.冯梦龙 太平广记钞 的删订与评点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134-139.2张国风.试论 太平广记 的版本演变J.文献,1994(4):3-17.张国风.太平广记 陈校本的价值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4(5):106-111.3康韵梅.冯梦龙 太平广记钞 的编纂和评点J.岭南学报,2017(1):127-170.4庄葳,郭群一.冯梦龙评纂本 太平广记钞 初探J.社会科学,1980(5):145-147.5叶玲杰.冯梦龙法律思想研究D.上海：上海交通大学,2020.6马步升,巨虹.冯梦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147.7冯梦龙，评纂.孙大鹏，点校.太平广记钞M.武汉:崇文书局,2019.8冯梦龙.古今小说M/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9冯梦龙.醒世恒言M/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0冯梦龙.情史类略M.长沙:岳麓书社,1984.11王稚登.虎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2冯梦龙.警世通言M/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责任编校刘正花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