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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20年到2023年的写作.pdf

1、5名 家 三 棱 镜 邓 一 光我在2020年到2023年的写作邓一光2019 年开年,我经历了一次告别,生了场重病,出院后状态一直不好。朋友们担心我的情况,带我离开南海边,去了一千公里外的东海边,又去了北边更远的一座海岛。两次出行过程都显得有点怪异,朋友们把我从海边带走,去了另外的海边,决定出行、选择目的地和何时启程这些事情不由我决定,上路后的事情却不少落在我头上,比如,他们要我带他们去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陌生之地,给他们讲那座历史上多次沦陷于外族之手的海岛的故事,去深海垂钓并照顾晕船的伙伴,去码头守候禁渔令下达日最后一船回港的渔获,系上围裙下厨做饭,甚至为其中一位同行者做心理疏导,总之是

2、在旅途中做大哥照顾他们。这样的旅程,朋友们乐得“叹世界”,我却没有变得积极起来,依然情绪低靡,知觉两为。这期间一位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坐坐,我和另一位负责“监护”我的朋友去了。离开时主人坚持送两块石头给我们,送给我的那块样子像个大大的豆荚。我说我不习惯把什么东西从它生活的地方带走。主人说我也是从别处弄来的,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你只当收留它吧。我见主人面有难意,就说好吧,没有什么回报,我为它写个故事吧,也许它能原谅我俩的愚蠢。我写了,那是 2019 年我写的唯一一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名叫豆子的流浪狗,它死后我埋葬了它,在墓地前为它翻阅日丸屋秀和的 黑塔利亚,让它和阳光一起阅读,我则为

3、世间有如空空的豆荚而伤感。那个故事写完以后,我告诉自己,我就是那只失去了豆子的豆荚,没有资格再写故事了。秋天某个阳光叩窗的下午,我在家里清理文件,偶然翻到一封写给朋友的信的底稿,落款时间正是 365 天前,内容是我极力逃避的事情,它瞬间将我吸入情绪黑洞。那次我是靠决绝地出走三千八百公里外,在原始森林里晃悠了一段时间才聚回神来。告别白桦林和蒙古栎不久,我搬了家,离开了那个让我陷入黑洞的沦陷地。奇怪的是,搬家时我发现那块豆荚状的石头不见了。我肯定没有将其送给人,也没有丢掉,但它确实了无踪迹。我不太清楚那算不算逃亡我在 2019 年经历的告别,失去的健康,多次出走、得而复失的石头和自然休克的小说,它

4、们算不算逃亡,如果算,我和逃亡之间有什么命运关联。2020 年头三个月,情况开始恶化,随着人间的窗户一扇扇关闭,我受到退行性病变的困扰,开始忘记一些事情,在情节和细节的检索上出现障碍,甚至一本书翻过好几页才发现几年前读过。别的还能忍受,无非承认生命衰老和能力丧失,行动节奏慢点,不奔跑,不跳跃,不熬夜守天狼星明亮起来又暗淡下去,这些我大体能做到,也能接受。但有道坎很难迈过,就是记忆力减退让我觉得自己不真实,生活不真实。我不清楚问题出自哪里,是功能受损还是潜在疾病导致,但依稀能够推测出,在整体再认和回忆这件事情上,我对经历过的事件和识记过的材料出现了断裂或错误的认识,人们管它叫遗忘。那一年正好是我

5、居住地建市四十周年,人们欢天喜名家三棱镜邓一光我在 2020 年到 2023 年的写作62024年第2期 总第105期地地举办各种纪念活动,庆祝城市的生日,城市的名字被大量提及,而且无一例外是俯仰视角。我迁居这座城市时间不长,对人们的欢喜没有太多切身体认,不过也加入了欢庆的行列中。有套关于该市四十年散文和诗歌的丛书让我做主编,书编得相当不顺,因为某些原因,一些正常情况下理应入选的作者和篇目不能入选。丛书进入印刷程序前,我拒绝了让它加入一套文学史的邀约,并且告诉两位年轻编辑,我们没有让这套书完整和真实地呈现,失了职,序我不写了,只写篇编辑说明。同时我问了她俩一个问题,人们为什么要纪念一座没有生命

6、的城市?不是应该反过来,纪念建成城市并且把生命喜悦地安置在它之上的自己,纪念自己的勇敢、鲁莽、伤痛和不堪吗?人们在纪念城市时他们在哪儿,他们知道吗?城市知道吗?两位青年才俊满脸茫然,心里肯定嘀咕,他是不是犯病了,脑子里一点儿逻辑都没剩?迁居南海边陲的头十年,我像试图变成涉禽的游禽或走禽,变成阔叶木的柳叶木或针叶木,到哪儿都撩开翅膀、伸出长喙、延展根须、招摇叶片,看、听、嗅、触摸和不知羞耻地咧嘴笑,并且不可救药地迷恋上疯长的植物和壮阔的台风。那十年,几乎每个正面登陆的台风到来,我都会满怀欣喜地出门去迎接它们,再被它们嘲弄地掀回楼栋。我甚至因为台风临时改变路线,心有不舍,搭高铁跑去汕尾看擦肩而过的

7、它,结果被冻雨淋得狼狈不堪。那些年我兴趣盎然,精力旺盛,与蔓蔓植被和频频台风为伍,收获了一些可贵的感性种子,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快速发芽和出土,长成可供资料分类、整理、归纳、总结和压缩的感性植物,让我得以在陌生的南海边陲找到当下和过去时代的“同伴”,因此生活下来并且建立起新的经验,这样的经历本应提炼出意志力表达事实上我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表达,在 2019 年的前两年写下了有关南海生活的第一部长篇。然而,随着疾病的到来,这一切都结束了。2020年,我的大脑神经网络出了问题,行动力退行、记忆力骤减、认知力溃散,各种莫名其妙的逃亡和遗忘也开始了。借用哈耶克的观点,2020 年以后我的人生没有按照进步的方式

8、发展,而是以剥夺自由和权益为表现,与合理的生活秩序和文明的发展逻辑背道而驰。我对这样的生活相当困惑,同时也十分不甘。我决定对自己的疾病进行干预。我固执地认为,需要对自己的疾病生活进行资讯获取和处理,将疾病生活的记忆储存下来,以便日后需要时有地方提取。当然,大概率是日后我被生活的泥石流裹挟着一路而下,最终失去提取储存信息、创建意识表征和建立执行习得的行为能力,记忆永远留在坏死的大脑海马区里。但这没有阻止我的决定,因为之前三次不愉快的 Corning Hospital 问诊史,我不准备接受第四次屈辱,而是自己给自己做了顺行性遗忘测试和逆行性遗忘测试。生而为人的局限性,是个体只能在他的生物范围内完成

9、所有行为,人的产物只能是他自己。不同的是,他可以借用虚构来完成延长和极致,抵达肉身不能抵达之处,以此生长出肉身的匮乏之物。我正是那么做的。2020 年春天,我强迫自己正视 2019 年那场疾病和那个糟糕的豆荚故事,回到虚构工作上。那一年我尝试写下了四个小故事,它们是我生活地的历史,我在故事里回头看被遗忘掉的人类经历和经验前面提到的逆行性遗忘测试指的就是写下它们的过程。通过四个故事的写作,我排除了自己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并且病情进入中后期,或者遭受脑震荡、缺氧以及电击的可能。2021 年,我改变故事内容,开始写疫情中的生活,它是我退行性病变症状最直观的领域,与我的疾病症候和可能的病缘机制互文前面说到

10、的顺行性遗忘测试,指的就是写下它们的过程。这一年我写下五个小故事。我把一些渐成忌讳的故事元素压缩在语言里,内化在人物的表情和情绪中,它们更像一种不稳定的呼吸或者深刻的眼神。我需要和人物商量,请他们控制住自己,不要因情感无措而显示出病症化的直白。通过五个故事的写作,我排除了自己阿尔茨海默症早期,以及癫痫、双侧海马梗死、间脑综合症和颅脑外伤的可能。这一年我本来还打算写个关于小布的故事。小布是一头布氏鲸,夏至后的第八天出现在深港交界海域。我听说后跑去大鹏半岛看它,那天它去别的地方了,没见着。朋友转来几段它在大海上独自游戏的视频,它看上去很快乐,不时在水面上翻滚两圈,然后在海鸟低回的某片海域安静地逗留

11、一会儿,像是在聆听周遭,之后潜入水底无声地离开。我以为我和小布后会有期,谁知第63 天它被人们从海里打捞上来,浑圆的身子在网结中无助地晃动,已经没有了生命。听参加救援的科学家说,它还未成年,捞起来时头部左侧有一道深深的压痕。我想写个故事纪念年幼的它,写写它嘴里鲸须板上那块黑斑。我一直在猜测,如果我俩见了面它会对我说什么,我呢,我会说什么。我想不出来,事情就这样没有了下文。接下来是黑暗的 2022 年。疾病没有离去,我生活在7名 家 三 棱 镜 邓 一 光我在2020年到2023年的写作阿甘本“此刻并非当下”的焦虑中,视野的天际线消失了大半,完全缺乏对周遭事物的观察,做不到他说的“紧紧保持对自己

12、时代的凝视以感知时代的光芒及其黑暗”,无法对自己的疾病生活作出准确判断。不过不需要测试了,我确认了自己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疾病中,并且知道病灶在哪里。这一年我做了两件事,我不断逃离反复封闭的城市,去别的地方,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完成一次逃亡,然后写下四个故事,分别纪录下囚禁、割裂、黑洞和终止的记忆。这一年的最后一周,我被病毒感染了,是在完全封闭没有接触任何人的情况下感染的。之前我找了个“山洞”把自己关起来,每天和隔离在各处的家人视频。他们在十天左右先后感染病毒,我每天在视频里告诉他们如何把柠檬切得好看一点、如何把鸡蛋吃下去、哪个穴位能够帮助止痛、哪部电影或者书籍比柠檬片好看,但没有告诉他们我感染了。

13、那十几天我与世隔离,龟缩在死寂的时空里,每天喝光两瓶水、服下两片止疼药、吃下两个鸡蛋、测量两次血氧、分二十几次断断续续地读完威廉 麦克尼尔的 瘟疫与人,接受他有关疾病塑造不同文明的新历史叙事,因为乏力而无声地嘲笑他“面对卷帙浩繁的中国文献,若有具备传染病学素养的研究者能够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审读,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看到问题解决的曙光”的善意预测,就那样度过了发热、放射性疼痛、咳嗽、失去味觉和十天后缓慢的康复。咫尺之外,社会因重新开放裸奔,并且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包括十五年前我所在的那个不足二十人的小小机构中一位兄长的离世,以及在他之前另外两位师长的离去。我不在离开的人群当中,成为无数幸存者中的一

14、个,并且在接下来的 2023 年里写下了另外六个与逃亡有关的故事。亨利 博格森说,时间是一个被动的受容器,过去的记忆和新发生的记忆并非相互外在,而是形成了整体意识。他在时间绵延理论中用了“融混”这个词。我怀疑博格森时间理论的普遍性。我发现身处遗忘状态时,个体作为目的和手段的自由意志消失了,形成历史延续和循环的定义混淆了,我清晰地目睹和体验到切身经历中的时刻和时段,而时间在其中被分割成难以辨识的碎片,我的体验几乎全部外在于以往的经验,前十年建立的迁居地经验快速解体。三年中,我在南海边陲写下了十九个故事,我不是万物皆可,一切指向宇宙本质和最大真理的 Elon Reeve Musk,做不到和想要写下

15、的任何故事达成共识,它们显得相当无序,我和它们争执得很厉害,这一点和身处的泛政治化权力泛滥、隐形的啮齿动物群体泛起、精疲力尽的人们欲望减退到几乎为零却又极度自私的社会现象非常相似。我把故事投给刊物,它们有的被编辑做了关键词汇和情节删改,且多数没有告诉我。我能理解,我们不止身在变异的生物进程中,也身处扭曲的文化进程里,人们正在快速遗忘封闭、恐惧、暴力和剥夺,疾病和遗忘疾病不是我个人的症候,而是整个世界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回想过去三年,我通过写作完成了“这一次”非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我测试。我并不认为在此之后我就可以做重建工作了。重建离我非常遥远,现在还看不到。人们也一样,因为疾病留下

16、的重创和重创导致的认知、观念、行为和制度将形成一段漫长的活动,若干年后被另一位麦克尼尔写进编年史。2023 年底,我再次离开南海边,去了两千多公里外马六甲海峡北端的槟榔屿,我去那儿寻踪娘惹人的前世今生。2023 年最后一个晚上,法卡街海边的 Eastern&Oriental Hotel 灯火通明,我在那里度过了一年中最后几小时。漫步酒店长廊,我在曾入住酒店的名流照片墙前站下,认出了几位作家,他们是身体和情感双双残缺的毛姆、不断陷入政治困惑的吉卜林、深陷浪漫主义困境因而神情破碎的黑塞。除了照片中的他们,我的周边还有衔着中华帝国最后一条辫子写下 清流传 和 春秋大义 的辜鸿铭先生,他出生在离法卡街

17、不远的一条老街。还有写下 沉沦 和 小说论 的郁达夫,1938 年的最后一天他匆匆从星洲赶往槟榔屿,在这里迎来 1939 年的元旦。我并不住在 Eastern&Oriental Hotel,恐怕支付不起它的套间房费。不过我和他们一样,不管人在何处,都要一年一年地迎接新年到来。当跨年的焰火升上天空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没有机会生活在相对论的闭合类时曲线中等待时光倒流,记忆力终究逝去了,不会再回来,可我不必做美丽的焰火,接受瞬间即逝的命运,失去了记忆力却仍可以一次次去记忆,在连续记忆中重新定义自己和世界,解释人类的精神和行为,直至确认自己永远不会遗忘。对了,槟榔屿的西北是孟加拉湾,据鲸鱼学家 Peter Lingstrom 研究,布氏鲸经常在那里出没,那些喜欢深潜至三百米的家伙甚至经常游过格雷特海峡,进入马六甲海峡来嬉戏,不知道它们当中有没有小布的家人,如果有,它们有没有惦记它?作者简介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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