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然科学史研究 第 43 卷 第 1 期(2024 年):6276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s Vol.43 No.1(2024)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何建华?(山东中医药大学 中医文献与文化研究院,济南 250355)摘 要 岭南偏居南疆,区域特性包含地方性与边缘性两个层面,其医学文化不仅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还具有边缘文化的特征。自葛洪隐居罗浮山以来,岭南医学在各个时代的发展虽然呈现不同面貌,但都注重对疮疡、蛇咬、骨伤等外科病的防治,而且对手术、敷贴、热熨、针灸等外科疗法相当依赖,可谓具有外治传统。道教文化的持续影响、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非
2、文本化的知识传播方式以及区域文化的边缘遗存机制,共同形成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关键词 岭南医学;外治;边缘遗存;地方经验;知识中图分类号 N092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0224(2024)01-0062-15 收稿日期:2021-12-18;修回日期:2022-10-23。作者简介:何建华,1993 年生,湖北巴东人,讲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医疗社会文化史,Email:hjhzm521125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 74 批面上资助项目(2023M742167)。中医具有很强的人文属性,中医知识生产和演变深受地域环境影响,以致存在地域差别,遂有所谓“地域医学”的出
3、现。岭南的自然、社会环境孕育了特色鲜明的岭南医学,是探究地域视域下中医知识建构的绝佳窗口。“岭南医学”概念最早由邓铁涛在 1986 年正式提出:“由于五岭横亘于湘赣与粤桂之间,形成一个特殊地理环境,不仅气候风土人情与中原有异,人的体质、疾病亦不尽相同,遂逐渐形成了研究岭南地区多发疾病为主要对象的岭南医学。”1 此后,“岭南医学”研究渐成热潮,学者不断对其进行阐释。刘小斌从环境、疾病、本土药材和民间经验等 4 个方面界定了“岭南医学”的内涵与特色。2 王伟彪、郑洪认为,“岭南医学”是指岭南地区的传统医药学。3 不论哪种界定,“岭南医学”的范围都相当宽泛,与岭南有关的医学文化、文献和临床研究都涵括
4、在内。在具体研究中,凡是与岭南传统中医药相关的医籍、医家、药材、疾病、技术、器具等,都可纳入“岭南医学”范畴,而不论其是岭南独有的还是普遍存在的。本文的“岭南医学”,也基于这样的认知。岭南医学在医学史上的地位相当边缘,但不能简单用“落后”或“起步晚”的线性时间观来解释,而要从岭南地域特性及其与主流医学脉络的关系中寻找原因。从主流医学脉络来看,宋代以前内外科的地位并无显著差别,随着宋代儒医的兴起,内外科分流,外科地位显著下降。那些被认为是技术性的、“手艺的”或迷信的,如针灸、眼科、其他外科技术 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63 和巫术等变得边缘化。4 到明清时期,内科掌握在儒医手中,他们凭借
5、对诊脉、处药等古典医籍的占有和解读,获得系统理论的支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地区差异,“相比之下,民间的传统可能以和宋代之前非常相似的面目持续下来并带有某些地区差异”。(4,128 页)岭南因其地域特性,或多或少保留了宋代以前的医学内容,导致岭南医学具有注重外治的传统。目前关于岭南医学外科和外治传统的研究不多。在岭南医学史、岭南医学与文化、岭南医派等综合性研究著作中,疡科、骨伤科和外治法只是岭南医学庞大知识体系的一小部分,并未被单独强调。2,5-7 郑洪更指出,岭南医学遵循中医基本原则,对一般杂病的治疗与其他地域并无不同,只是辨证时注意地域特点和体质因素的影响。(5,262 页)上述研究或以
6、时间为序梳理岭南医学发展源流,或按照专题分门别类介绍岭南医学成就,缺乏知识建构所需描述的内在联系,对外科和外治法的关注相对不足。学界对岭南外科和外治法的研究成果比较零散,沈英森、朱晓光、李永宸、黄晓雯、黄淦波、刘明等人分别从针灸学、中草药外治法、鼠疫外治法、皮肤病外治法、痹病证治及岭南疡科学术流派等不同角度呈现了岭南医学某些方面的外治特征。8-13 这些研究展现了岭南医学外治传统的具体形态,但缺乏深层的社会文化背景分析与理论总结。本文从知识建构角度,系统探讨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以增进对“岭南医学”及“地域医学”的理解。1 道教与岭南早期医学中医与道教渊源颇深。14 道家对长生不老的追求,须以医
7、术为基础,“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15。道教的医学内容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为“中心圆”,包括汤液、本草、针灸等,与传统中医几乎相同;第二层为“中间圆”,包括导引、调息、内丹、辟谷、内视、房中等,是道教丹鼎派的做法;第三层为“外周圆”,包括符、占、签、咒、斋、禁、祭祀、祈祷等,是道教符箓派的做法。16 随着儒医兴起,以脉诊和药疗为主的医学体系占据主流,道教医学第一层内容融入主流医学体系,第二、三层内容则向下渗透或向边缘传播,或多或少保留在民间医疗中。葛洪虽非岭南人,但寓居罗浮山数十年,其道术与医术深受岭南本土影响,向被视为岭南第一位有影响的医家。岭南长期缺乏儒家文化的涵养,以罗
8、浮山为中心的道教传统比较稳固,以至岭南医学中的道教色彩非常浓厚。道教的第二层和第三层的内容多保留在医学知识中,第一层与传统中医最契合的部分反而比较少。即使这一部分,也以外科疗法为主。他的医术具有明显底层社会关怀,注重外科治疗,肘后备急方自序曰:又见周甘唐阮诸家,各作备急,既不能穷诸病状,兼多珍贵之药,岂贫家野居所能立办?又使人用针,自非究习医方,素识明堂流注者,则身中荣卫尚不知其所在,安能用针以治之哉?是使凫雁挚击,牛羊搏噬,无以异也,虽有其方,犹不免残害之疾。余简明中医辞典对外治法所下的定义为:“泛指除口服药物以外施于体表或从体外进行治疗的方法。”(中医大辞典编辑委员会编:简明中医辞典,北京
9、:人民卫生出版社,1979 年,第 269 页)外治法包括针灸、按摩、熏洗、针刀、敷贴、膏药、脐疗、足疗、耳穴、物理疗法等百余种方法。64 自 然 科 学 史 研 究43 卷今采其要约,以为肘后救卒三卷,率多易得之药,其不获已须买之者,亦皆贱价草石,所在皆有。兼之以灸,灸但言其分寸,不名孔穴。凡人览之,可了其所用,或不出乎垣篱之内,顾眄可具。17其用药注重药物的易获得性,不用贵药,以便贫家野居者也能使用;改良传统针法,大大简化了针灸技术,不习医方、不识经络者也能掌握。这种针对性的理论和技术变革,显著降低了医术研习的门槛。文化落后的岭南,颇多不识明堂流注的贫家野居者,葛洪的医学知识可谓正得其所。
10、陶弘景指出,范汪、葛洪的医学知识有明显世俗性和实践性,甚至略显怪异:范汪方百余卷,及葛洪肘后,其中有细碎单行经用者,或田舍试验之法,或殊域异识之术。如藕皮散血,起自庖人;牵牛逐水,近出野老;面店蒜齑,乃是下蛇之药;路边地菘,而为金疮所秘。此盖天地间物,莫不为天地间用,触遇则会,非其主对矣。18藕皮散血、牵牛逐水之法,皆源自庖人、野老等底层社会的生活经验,而用面店蒜齑下蛇、路边地菘治金疮,处理的都是外科疾病。陶弘景说世间万物皆可以医药用,固然体现了对葛洪等人医术的包容,但这些民间土方,离陶弘景奉行的本草正统仍有相当远的距离,故称其为“殊域异识之术”。事实上,外科知识在葛洪的医学知识体系中占了很大
11、比重。19-21 肘后备急方卷 5 专门记载痈疽、恶疮等外科病方,其他诸如骨伤、动物咬伤等急救小手术及兔唇修复术等散见各卷之中,对灸法、敷法、吹法、热熨的运用也非常广泛。此外葛洪还注意到道家“气禁”之术养生治病的功效,抱朴子内篇曰:善行气者,内以养身,外以却恶,然百姓日用而不知焉。吴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验,多炁耳。知之者可以入大疫之中,与病人同床而己不染入山林多溪毒蝮蛇之地,凡人暂经过,无不中伤,而善禁者以炁禁之,能辟方数十里上,伴侣皆使无为害者。又能禁虎豹及蛇蜂,皆悉令伏不能起。以炁禁金疮,血即登止,又能续骨连筋。以气禁白刃,则可蹈之不伤,刺之不入。若人为蛇虫所中,以炁禁之则立愈。(15,2
12、83 页)气禁是由禁咒巫术转化而成的一种道教法术,其方法是通过行气于外物,使外物随人的心意而起变化,以达到养身去恶的目的。22 葛洪将气禁之法运用于治疗岭南常见病,防瘟疫、祛溪毒、避虫蛇、愈金疮、治刀伤、续筋骨。葛洪之妻鲍姑亦有医名,尤善用艾草灸疗赘疣。葛洪的弟子黄野人隐匿于罗浮山中,擅长外科,尤其以治疮瘘闻名。罗浮山志汇编记载了黄野人治病的具体情形:有樵夫患脚疮,久年不愈。隔溪唤之使前,削木皮傅之,令闭目忍痛,少顷则身已隐矣,其疮遂瘥。又一伛偻者遇之,令于道上俯拾一石以进,及起,则腰膂自如,而失野人所在。野人今常在山中,施有缘药,如削皮补唇、捏土医疮之类至多。23削木皮敷脚疮,是以外科疗法治
13、外科病;以俯身捡石头的动作治疗伛偻者的腰臀,则类似关于黄野人的身份有多种说法:除了葛洪弟子身份以外,还有记载其为葛洪之隶;一说其为金华黄初平;一说其为同州人王体靓;一说南汉黄励入罗浮山,亦自称黄野人。多种说法不乏附会和建构的成分,对于这种文化现象,或可采用宋人郭之美的态度:“访诸山僧,则得唐元和中黄野人所集异事二十条,言多鄙俚而意或可采。”(罗浮山志会编卷 10罗浮山记序,续修四库全书第 725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本,第 653 页)黄野人的身份虽然莫衷一是,但其作为受道教影响的岭南民间医者的形象是明确的。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65 导引术;其他如削皮补唇、
14、捏土医疮等,也都是外科疗法。清人宋长白道:“罗浮山有隐者,自称黄野人或曰洞宾之流也,或曰葛稚川之弟子。”24 吕洞宾是道教神仙,也以神医形象名世,擅于治疗包括外科在内的各种疾病。现存与吕洞宾有关的壁画和传说故事中,有很多治愈痈疽、癞痢头等外科疾病的例子。25隋代开皇年间,苏元朗来居罗浮,写下太清石壁记。该书为道家炼丹术著作,主要列举“太一金英神丹方”、“大还丹方”等 50 余种丹方,以及服丹方法、水银炼制法等。其中包含不少医学内容,仅卷下“疗病状法”就提到大热风、刺风、头风、伤寒风、半身不遂、上气嗽逆、蛊毒、妇人断结、发背、内瘫肿、骨蒸疮、疳疮、瘰疬等百余种疾病,皆服丹药治疗,或 50 丸,或
15、 100 丸,数量不等。其中,外科疾病占了很大比例。又有“治疮癣”一条,专门论述疮癣治法:“针破,着干湿癣,宜净洗布楷,取丹和酥涂三五遍,即差。蛇咬,取丹和醋拌,差。丁疮针破,内丹三五度,食尽恶肉即差。”26 还有“八石丹治人癞病法”曰:“眉发堕落,支节肿烂,癫痫风邪,狂言狂走,癖块坚硬,如石癓瘕,九种心痛,天行时气,心腹胀满,八种风,十二冷痺,遍身顽麻,肢体恶疮,服丹后百日内,不得饱食、杂食。诸血肉,百日内慎之。”(26,424 页)又“造内丹法”曰:“右以前丹飞,经三转并出之。不须出毒,直细研便丸,每内五丸,薄以绵裹其生丹,治疥癣、丁疮、内瘫、久痪痔、蛇咬、牙疼,悉用之。”(26,417
16、页)以上种种,皆为外科疾病。此外,他对岭南地方病也有涉及,如“治疟丹”条:“每发日平旦,取丹三丸,和酒服,取吐。至小食时间不吐,即吃酒半盏,必须吐。更欲发,空腹五丸,必差。”28 脚气、瘴气等其他岭南地方病的治法也散见各条目。道家炼制的外丹一方面容易引发痈疽、发背等外科病,另一方面也能治疗这些病。27-29除了咒禁术和炼丹术之外,天师道符箓术也在岭南广为流行。30-31 清代张渠粤东闻见录云:“遇有疾病,不事医而事祷书符咒水,日夕不休。”32 本草纲目卷 49 记载,啄木鸟能以嘴画字,“今闽、广、蜀巫家收其符字,以收惊疗疮毒也”33。粤北地区的瑶族道公、广西地区的壮族师公以及广府地区的“喃呒先
17、生”等皆为符箓派道徒,往往散居市内,外挂“正一道”招牌,内置“百解午时符”、“安胎灵符”、“发冷灵符”、“镇宅驱犯灵符”等灵符,从事念咒书符、符水治病等符箓法术。31迟至晚清,岭南民间医书中仍有不少使用符咒治病的记载,如跌打青囊撮要一书末附有解秽符、治畜瘟符、犯符、破秽符、治疫症符、治百病符、治夜行符、下骨鲠符等符咒。34 生草药性备要记载了用咒禁术治骨鲠的方法:“用清茶一盅,次用左手品字三指顶乘,右手四指合收,单用中指面朝书写其字在茶面上。各项骨写龙字一个不尽勾,鸡骨鲠写虎字五个,下书为念咒云五顺东流水,口念写完为止,即饮下,立效。”35 此外,安期生、葛洪、黄野人、吕纯阳等道家修仙派在岭南
18、民间医药信仰中占据重要地位。相传道教神仙安期生曾南游罗浮,被称为罗浮开山之祖。36 他在白云山菖蒲涧飞升,岭南民间一直保留着纪念安期生的“白云诞”习俗:“(七月)二十五日,为安期上升日,往蒲涧采蒲,濯韸韸水。”37 而祭祀葛洪、鲍姑夫妇及其弟子黄野人的祠堂庙宇则更多。38-40 供奉吕洞宾的祠庙也很多:“祈仙求药者,多奉吕纯阳为祖师,西樵白云洞其最著也。”41 66 自 然 科 学 史 研 究43 卷2 唐宋元时期的“岭南方”唐宋时期,仕宦岭南的官员渐多,面对“蛮烟瘴雨”,不得不钻研医药以自保,于是出现了一大批治疗脚气、瘴疟、蛊毒等岭南风土病的“岭南方”,如李继杲南行方、李暄岭南脚气方论、发背
19、论、郑景岫南中四时摄生论、王方庆岭南急要方、柳宗元柳州救死三方、陈晔家藏经验方以及释继洪纂辑的岭南卫生方等。其中发背论为外科专论,其余方书中亦有不少外科疾病及疗法。冯汉镛辑佚的陈晔家藏经验方中有“治痔二方”、“治恶疮方”、“治疮方”、“治缠腰丹方”、“防疥方”、“治冻疮方”、“治损伤方”等数种疮疡损伤方。42 岭南之瘴,一般分冷瘴、热瘴、痖瘴 3 种。岭南卫生方记载汪南容治疗冷瘴,除了服用感应丸、陈皮半夏汤、和解散外,还有灸法:“瘴病既久,气血虚,服药必不作效,宜灸膏肓并大椎骨下及足三里,更须审订果是久病,及是虚弱,然后灼灸。”43 而一旦染上热瘴,北人所依赖的药物治疗并不管用,“亦只得求南人
20、之针法以刺之”(43,22 页)。这种针法是岭南民间流行的挑草子法:“凡有瘴发一二日,卷其上下唇之里,以针刺其正中,用手捻去紫血,又以楮叶擦舌出血,又令病人并足而立,于两足后腕横缝中青脉刺之,血出如注,乃以青蒿水与服,应手而愈。”43 这是一种典型的外科疗法。痖瘴“即热瘴之甚者”(43,35 页),“治之当散其血”(43,36 页)。不过书中仅载麦门冬汤和煎生附子两味药,未载外科散血之法。南宋潮阳人刘昉的幼幼新书是现存较早由岭南本土医家编著的医籍之一。该书资料来源有三:“古圣贤方论”、“近世闻人家传”和“医工、技士之禁方,闾巷小夫已试之秘诀”。44 可说是经典医学与民间医学的结合。该书分设 5
21、47 门,约 155 万字,载论 1 207条,方 7 633 首,灸法 204 条,其中有小儿眼、耳、鼻、口、喉、齿等科和吐泻、虫痢、惊风、疳、痘、疹、头疮等病症和处方,书中处方用药方面还有丸散丹膏以及针灸法及外治法。45 幼幼新书对痈疽、外伤的重视,应受到刘昉的知识背景和医学关怀的影响。宋时粤东潮州地区曾刊行药方 5 种,分别为“瘴论三十板,备急方三十板,易简方九十板,治未病方四十板,痈疽秘方四十板”46。从书名亦可知当时潮州地区对瘴气、痈疽等疾病的重视。宋元以来岭南地区信奉的主要医神 保生大帝吴夲,也擅长外科。南宋庄夏慈济宫碑称其“尝业医,以全活人为心。按病投药,如矢破的。或吸气嘘水以饮
22、病者,虽沈痼奇怪,亦就痊愈”,“是以厉者、疡者、癕疽者,扶升携持,无日不交踵其门”。47 海澄邑人杨志亦曰:“既殁之后,灵异益著,民有疮疡疾疫,不谒诸医,惟侯是求,撮盐盂水,横剑其前,焚香默祷,而沉疴已脱矣。”(47,662 页)可见其治疮疡癕疽等外科疾病,颇为灵验。又传言吴夲曾显灵入永乐文皇后梦中献方,“用朱丝绕乳炙之”48,治愈了皇后的乳癌。所用之法,亦属外治。保生大帝的事迹虽多虚幻不明之处,但后世的叙事和建构,应该保留了其医术的本质。3 明清时期的岭南本草学与药物疗法明清时期,随着学术文化转向和主流医学的浸润,岭南医学渐与主流医学合流。不 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67 过,从本草
23、学及药物治疗特征来看,岭南医学仍然延续了外治传统。3.1 上山采药:岭南本草学源流清初广东番禺人何克谏所著生草药性备要是岭南第一部本草专著,共载 300 多种粤东特产草药。其中仅有治内伤功效者,仅七叶一枝花、枇杷叶、较前花、石仙桃、白龙须等数种,大多数生草药都具有治痈疽、螆癞、疳疔、痔疮等外科病的功效。如金银花,“能消痈疽疔毒,止痢疾,洗疳疮,祛皮肤血热,乃外科疮之圣药也”(35,1 页)。另有尖尾峰、紫背金锁匙等 77 种草药可治跌打损伤,又有独脚乌枸、山鸡尾等 22 种草药主治虫蛇咬伤。道光二十八年(1848),广东新会人赵其光出版本草求原,纂辑增补刘潜江、徐灵胎、叶天士、陈修园 4 家本
24、草原义,共载中草药 962 种,介绍每味药的性味、归经、主治和用法。赵其光主张知物性、知病原、晓症脉,遵循的是神农本草经、张仲景、陶弘景、李时珍一脉正统本草学家路径。不过,该书“又于本经三百六十五品外,为世俗所常用,与食物生草便于采取,而确有专长殊效者,悉备列焉,以便查阅”49,对民间“食物生草”多有采录。检索本草求原一书,其中的草药部分显然是以生草药性备要为基础增补的。如生草药性备要记载“马鞭草”曰:“能活血通经,治洗疳疮。加硫磺槌烂敷之,又治生马疮用。能祛脏毒,洗痔疮毒,退上部火,理跌打。”(35,3 页)本草求原记载“马鞭草”曰:“去脏毒,通经,退上部火。治疳疮、马鞭疮。洗痔,理跌打、内
25、伤又治骑马痈。”(49,225 页)二者的承袭关系一目了然。本草求原虽以正统本草学为旨归,但难以摆脱何克谏的影响,关注外科疾病和岭南风土病。晚清民国间,广东南海人萧步丹继承家学,病何克谏生草药性备要之缺略舛误,著岭南采药录,“所录药品,只限于草木类,及为两广所出产者”50。其自序曰:百粤地濒热带,草木蕃殖,中多可采以治病者。乡居时,尝见野老村妪,遇人有疾苦,辄蹀躞山野间,采撷盈掬,归而煎为汤液,或捣成薄贴,一经服用,即庆霍然。是生草药亦医者所不可轻视也。然其药品多为神农所未尝,本草所未录,故乏专书以考证,不过故老相传,耳熟能详而已。(50,3 页)岭南草木繁盛,生草药简单易得,野老村妪皆能识别
26、而制为汤药。不过,生草药向为医者轻视,神农未尝,本草不录,被排除在本草学知识体系之外,仅靠故老口耳相传,而于文本无征。其所治疾病、用药方法自然与正统本草著作有所区别,具有世俗性、本土性特点。岭南采药录继承何克谏的学术思想,在大量引用生草药性备要内容的基础上,新增了几百种新药,如罗汉果、山百合、山慈姑等。新增药物也多治痈疽、螆癞、疳疔、痔疮、跌打损伤、蛇咬等外科伤病。东莞人胡真的山草药指南是民国时期另一部岭南本草著作。该书按照人体部位、临床病证以及药物功用等维度,将山草药分为 65 部。其中汗药、泻药 2 部已佚,现存 63部,共列 1 375 个词条。除去重复部分,实载草药 642 味,其中有
27、 340 种与岭南采药录相同。胡真对“上山采药”的推崇一如何克谏、萧步丹故事,其自序云:“地无分腴瘠,随处皆有药物产生;人无分文野,随处皆能辨认药物。采之不尽,用之不竭,济世寿民,良有以也。此等药物,世人谓之山草药。”51正如“生草药”、“采药”、“山草药”等名所示,从清初何克谏到清末萧步丹和胡真,清代岭南草药学家群体致力于构建一个游离于正统本草学术谱系之外的地方草药世界。他 68 自 然 科 学 史 研 究43 卷们关注本地多发疾病,关注未经炮制的生草药,而且注重亲自上山采药的实地经验。正是由于上山采药的一系列实践,决定了这些知识属于“地方性知识”。3.2 岭南药物疗法的外治特征明代云南兰茂
28、的滇南本草和清代四川龚锡麟的天宝本草是明清时期较有代表性的地方本草著作,将其与岭南本草著作对比,更可凸显岭南药疗的外治传统。首先,对比滇南本草和生草药性备要的记载发现,两书对同一种药物的性味和功效记载往往不同,试举几例(见表 1)。表 1 生草药性备要和滇南本草部分药物记载对照表书名药物生草药性备要滇南本草52威灵仙祛风毒,除痰。通五脏、膀胱。消水肿,治足肿、腰膝冷痛,治折伤、诸般骨鲠,煲酒即愈行十二经络。治胸膈中冷寒气痛,开胃气,能治噎膈,寒湿伤筋骨,止湿脚气。烧酒煎服,祛脾风,多服损气半边莲治蛇咬伤,敷疮,消肿毒主治血痔、牡痔、牝痔、羊乳痔、鸡冠痔、翻花痔及一切疮毒,最良。枝叶熬水,洗诸毒
29、疮、癣,其效如神土茯苓消毒疮、疔疮,疮璧科药。生脊汁涂敷之,煲酒亦可主治食之当谷不饥,调中止泄,健行不睡,健脾胃,强筋骨,去风湿,利关节,杨梅疮,服之最良。或误服轻粉、水银毒,周身筋骨疼痛,同防风淡竹叶凉心暖脾,消痰止咳,除上焦火,风邪烦热。治白浊,退热、利小便,散痔疮毒,明眼目,同煲猪肉食治肺热咳嗽,肺气上逆。治虚烦,发热不眠,退虚热,止烦热,煎点童便服打不死治火瘰疬,挟跌打伤主治骨碎筋断,淤血不散,跌打损伤,以酒为使两书中威灵仙和半边莲的功效大致相同,但生草药性备要中的威灵仙多了“治折伤”效果,半边莲则多了“治蛇咬伤”效果。滇南本草记载的土茯苓可治多种疾病,除杨梅疮以外,皆属内科;而在生草
30、药性备要中,土茯苓却只有敷疮功效。淡竹叶主治上焦火热,生草药性备要还记载其具有散痔疮毒的功效。打不死主治跌打损伤,生草药性备要却载其具有治火瘰疬的功效。其次,对岭南采药录、山草药指南和滇南本草、天宝本草所载药物功效进行统计。岭南采药录共载药 482 种,其中具有外用功效或可用于治疗外科伤病者,共计 305 种,约占全书总数的63%。其中有不少药物仅具有单一功效,如山刁竹、金耳环、买麻藤、鹧鸪茶等仅能治蛇伤,甲酸草、入骨丹、接骨草、鸭脚木叶、铺地锦、透骨消、千打搥、天下棰等仅能治跌打损伤,木瓜叶仅能治刀伤。此外,还有大量有毒性的草药,因毒性强而“不入服剂”的就有秃头菜、速离纲、山猫儿、羊角类等
31、11 种,毒性稍弱而“少入服剂”或“不宜入服剂”的有山桔叶、牛心茄子等 6 种。50 还有一些草药,萧步丹虽未指出不可服用,但言其“有毒”、“能杀人”,如柳樟头:“味酸辛,性寒,有大毒,洗水肿,消痈肿恶疮,落胎。白者良,赤者不可服,能杀人,以之洗风痰最妙。”(50,71-72 页)这些因毒性或其他药性过强而不宜内服的草药,只能用以外敷或煎水擦洗。山草药指南中治疗外科、伤科以及外用药所占比重同样很大,仅跌打药一类就有129 种,算上痈疽、瘰疬、咬伤等药,比重更大。而且从治法来看,“头面部药”共有 49 种,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69 其中内服药 24 种,敷贴、煎洗等外用药 25 种;
32、“脚部药”有 46 种,内服药 17 种,外用药 29种。这两类药中外用药各自所占比重均超过 50%。此外该书还收录了很多治疗岭南本土多发病的草药,如疟疾药、痢症药。51据杨国祥对滇南本草所载 518 首附方的统计,治疗内科病证方有 291 个,治疗外科病证方有 105 个,治疗妇科病证方 45 个,治疗儿科病证方有 26 个,治疗五官科病证方有 51 个。53 治疗外科病证方约占总附方数的 20.3%。外治法包括外敷法、含漱法、吹法、涂法、塞法、点法、填法等,外治法药物使用最多的为花椒、白矾、冰片。54天宝本草第一部分药性赋载寒、热、温、平共 180 种药。其中有外用治法者,寒性药中有铧头草
33、、凤尾草、草漏芦、浮萍草、瓜子连、凤尾连、山慈姑、酸酸草、捆仙绳 9 种,热性药中有草蜈蚣、天蜈蚣、五通加、南天竹、大风藤、搬倒甑 6 种,温性药中有母猪藤、鸡脚树、六月寒、大茅香、见肿消、罗汉参、牛耳黄、藤萝花 8 种,平性中有千层塔、王不留、龙骨草、白茄根、观音草、接骨草、鹿葱根、蓝布裙、斑鸠草、过江龙 10 种,共计 33 种,约占总数的 18.3%。第二部分药性歌共载 149 种药,与药性赋大量重复,其中铧头草、荔枝草等 51 种具有外科功效,约占总数的 34.2%。55通过与云南、四川两地本草著作的对比发现,岭南医家面临更多外科、伤科病,用药更注重草药的外治功效。清代中后期,岭南精英
34、医家的伤寒、温病、脉诊大为精进,但民间对疮疡痈疽、跌打损伤等外科依然非常重视,有不少世代专业疡医者。番禺冼吉朝辑有外科专著历代疡医总录,全书共列 361 种痈疽,各部位以经脉为纲,对病症进行归类。冼氏自序曰:“自先祖、先父以及余,躬操疡医之业,凡三世于兹,其执业不可谓不专矣。”56 从岭南医学的发展脉络来看,尽管受中原医学的影响越来越深,但外科疾病一直是岭南民众面临的主要疾病,外科疗法是岭南医家最熟习和惯用的疗法。4 岭南医学以外科见长的原因梁其姿指出,印刷术的推广,以庶族兴起为标志的新社会秩序的形成以及理学“门户”的发展,共同形塑了自宋以降主流医学知识的传播。(4,3 页)然而,由于特殊的自
35、然、社会环境,岭南医学既在某些方面与主流医学脉络具有共性,也有鲜明的地域特色。4.1 地理环境的影响一方面,道教在岭南扎根繁衍有其自然环境基础。南方气候炎热,自古巫术盛行,习用祝禁术。东汉王充论衡言毒篇曰:“南郡极热之地,其人祝树树枯,唾鸟鸟坠。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愈人之祸者,生于江南,含烈气也四方极皆为维边,唯东南隅有温烈气故南越之人,祝誓辄效。”57 故咒禁术又称“南法”。北宋魏泰东轩笔录云:杜石庭录异记说:“邵州城下,大江南面潭中,昔开元年,天师申元之藏道士之书三石函于潭底。元之善三五禁咒之法,今邵州犹多能此术者,为南法焉。”(杜光庭著,王斌、崔凯、朱怀清校注:录异记辑校,成都:巴蜀书社
36、,2013 年,第 59 页)陆楫古今说海说:“大溪山在广州境,旧山有一洞,其处所人不常识。每岁五月五日洞开则见之,土人预备墨纸刷箒入其中,以手摸石壁,觉有罅隙若镌刻者,以墨刷其上,纸覆其上,印模而出,洞亦随闭。持所印纸视之,或咒语,或药方,所得皆不同,亦有不成字,无所得者。咒术、药方应用无不效验,盖南法之所出也。”(陆辑编:古今说海,成都:巴蜀书社,1988 年,第 506 页)70 自 然 科 学 史 研 究43 卷“蛮人多行南法,畏符箓。”58 南方巫俗为道教的传入和兴盛奠定了社会文化基础,道教诸多法术实渊源自南方原始巫术。22 陈寅恪指出,岭南修道环境得天独厚:“交广二州之区域不但丹沙
37、灵药可为修炼之资,且因邻近海滨,为道教徒众聚居之地。以有信仰之环境,故其道术之吸收与传授,较易于距海之地域欤?”59 岭南多丹砂灵药与奇异洞窟,利于道教修行。号称百粤群山之祖的罗浮山是岭南道教中心,乃道教第七洞天、第三十四福地,也是岭南早期医学中心。罗浮山崇高的文化地位扩展了道教医学在岭南的影响。作为道教利济之道的行医施药行为可以矫正岭南“有病不求医”的陋俗,有裨拯济生民。宋代以来传统道教的神仙思想对于俗世态度的转变,更令其主动介入世间的苦难。60另一方面,从疾病谱来看,岭南炎热潮湿的环境,导致多发疮疡、虫蛇咬伤、蛊毒等外科病。不同的自然环境,往往形成不同的地方病或风土病。黄帝内经异法方宜论分
38、别论述东方、南方的易发病及其治法云:“(东方)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南方)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61 这些论述虽然指出了各处的环境、病因和疗法的差别,但只是模式化的术数概念。62 事实上东方、南方区别并不大,整个东南地区都多发痈疡、挛痹等疾病,治法偏重针砭。元代以后,逐渐形成东南、西北二分的方土观63,更淡化了东和南的区别。大体而言,东南之人体质柔脆,腠理不密,容易受外邪侵入;西北之人体质雄厚,腠理紧密,不易受外邪侵入。很多疾病被认为是岭南特有的地方病。如陈司成霉疮秘录曰:“岭南之地卑湿而暖,霜雪不加,蛇虫不蛰,诸凡污秽蓄积于地。遇一阳来复,湿毒与瘴气相蒸,物感之则霉烂易毁,人感之
39、则疮痒易侵,更逢客火交煎,重虚之人即冒此疾。”64 此外还有瘴疠、麻风、脚弱、痧症等,以外科病为主。病因主要是四时不正、地卑土薄、岚雾蒸湿的自然环境导致的湿气、杂气和污秽之气等。(4,217-251 页)虫蛇咬伤也是岭南医界必须面对的难题。岭南气候湿热,毒虫蛇鼠甚多,往往伤人,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等皆专志“禽兽”、“虫鱼”。韩愈诗曰:“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65 释继洪说:“五岭之南,不惟烟雾蒸湿,亦多毒蛇猛兽。”岭南卫生方专门附“治蛇虺螫数方以济人之缓急”(43,72 页)。受虫蛇伤者太多,以至于民间立碑专载验方以造福民众。664.2 非文本化的知识传播内科与外科的另外一个重要差
40、异,是知识习得方式不同。内科诊疗以五运六气、六经辨证、三焦辨证等理论为基础。这些理论可以经由读书自修加以掌握,宋代以来的儒医多由此道,业儒而医。外科注重技术与操作,尤其是手术等复杂的技术,“必须经由师徒传授实作,不像内科可通过读书自修”67,陈延之小品方曰:“夫病以汤药救其内,针灸营其外。夫针术,须师乃行。”68 明代中期以前的岭南文化相对落后,儒医极少。北宋南海人陈昭遇入朝参编太平圣惠方,可谓宋代岭南业医之最著者,然而他与时行之儒医颇为不同。新雕皇朝类苑记载:陈昭遇者,岭南人,善医,随刘钅 长归朝,后为翰林医官。所治疾多愈,世以为神医。绝不读书,诘其所习不能答。尝语所亲曰:“我初来都下,持药
41、囊抵军垒中,日阅数百人,其风劳冷气之候,皆默识之。然后视其老幼虚实,按古方用汤剂,鲜不愈者,实未尝寻脉诀也。”69陈昭遇既为翰林医官,又能按古方用汤剂,文化水平必不低。但他不读医学经典,以至于 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71 理论基础薄弱,“诘其所习不能答”。黄佐广州人物传称其“世为名医”70,可见其医术得自庭训,而非靠研读经典医书。他行医诊断全凭经验,不依赖脉诊,与传统儒医的诊治程序大不相同。即使陈昭遇并不专擅外科,但他获取医学知识的方式,反映了岭南长期以来医学知识不依赖文本传播的特点。到明清时期,岭南医家的整体水平仍非常低下。明代冯时可说:“粤俗争尚鬼,病则倾橐事禬禳,不急医,即医亦
42、多耳学臆断,不程方。无论内经、灵枢、玉函金匮与桐君所录、雷公所记莫之探,即近代刘、朱数家所铨综者,亦漫不识为何物。”71 岭南医家治学业医多靠“耳学臆断”,非但不能研读内经等经典医籍,对金元四大家也知之甚少。清初年希尧曰:“讵知粤东之医,其能记诵汤头,耳熟脉诀者,十无一二,甚而不解内经为何文,条辨为何意。略知药性,拘守成方,究之胸中不通,指下不明,是以投之剂而多死。”72 迟至道光年间,仍有人评价广东医生曰:“习见此邦医士,如文家相题布局,理法未清,其何以司活人之柄耶?病家固不甚讲求,但以神鬼为福,即偶延医诊,而默受其误者,亦终莫之知,是诚不服药为良矣。”73 从清代到明代,医家从“不识”经典
43、变为“不通”经典,有所进步。不过总体来看,离正统医学仍有相当远的距离。另外,广东武术文化发达,医林与武林渊源甚深,对骨伤、跌打等科颇为重视。岭南骨伤科以精确的理伤手法和独特的固定方法以及行之有效的伤科用药著称于世。(8,26页)近代广东的骨伤、跌打名医,如何竹林、蔡忠、管镇乾等,多出身武行。冯时可所评价的那些医家,至少在努力通过研读医学文本靠近经典医学,而骨伤类医家对医学文本的依赖更低。正如岭南医学史所说,广东骨外伤科名医大部分没有著作存世,全凭临床实干功夫获得声名,以至于“只有法传,而无书传”。74 清末南海罗汝霖感叹:“自心腹重疾,以及疥疠微疵,莫不存主治之方,著为书以垂世,至详且备也。独
44、至跌打一症,今少传书。”75 此话道出了跌打骨伤类医家文本知识传播的困境。4.3 岭南医学文化的边缘性与新安、钱塘、孟河、齐鲁等地不同,岭南不但自然环境特殊,而且地处南疆,长期远离文化中心,明代以后内地化进程虽然加快,但边缘性依然明显。从文化传播角度来看,这种地理上的边缘性对岭南医学文化及医学知识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根据美国民族学者威斯勒等人提出的“年代与区域假说”,一个重要的基本假定是:“同一时间平面上,那些分布在边缘地带的文化特质是较古的,而那些距离中心较近的文化特质是较新的。”76 美国民族学家林顿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述了“边缘遗存”的设想:“当文化元素创造出来后,会从文化中心呈放射性状向
45、其边缘区传播。由于传播需要时间,当传到边缘区时,事过境迁,文化中心很可能已抛弃此文化元素而创造出其他新的文化元素来,这时就会出现文化中心所创造出的一些旧有的文化元素保存于边缘区的现象。”77 由于五岭阻隔、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岭南自成一小天地,恰好与中原构成典型的“中心-边缘”格局。中原文化以较慢的速度传播到岭南,而且保存得比较完好,导致“钟于物者犹古也”78。近代岭南著名学者陈序经认为,南方是中国固有文化的保存所,“因为南方接受固有的文化较迟,所以直至现在,还遗留着许多的旧文化”79,比如粤语保留了隋唐中原古音的特色80,海南保留着习用六数的秦代旧俗81。古代医学也存在类似的“边缘文化遗存”现
46、象。宋代医学儒学化及金元时期医学门 72 自 然 科 学 史 研 究43 卷之间户的形成,是主流医学史的重要变革。然而,岭南医学的儒学化始于明代,可称之为门户之间的学术争论则迟至清初才形成,主要表现在谢完卿、刘渊、黄岩等宗景岳派与何梦瑶、郭元峰等反景岳派的争论。(3,302-365 页)岭南医界对伤寒、本草、脉诊等传统中医核心内容的探讨,迟至清代才有所建树。这种医学源流的结构性迟缓和变奏,就是岭南作为边缘区域的结果。岭南医家对脉诊的态度以及岭南民间信仰,皆能体现岭南医学文化的边缘遗存现象。外科自宋代开始产生“内科化”倾向,外科医生也强调脉诊。82 元代齐德之曾批评疮科医生不懂脉诊:“独疮科之流
47、,多有不诊其脉候,专攻治外,或有证候疑难,别召方脉诊察,于疮科之辈,甘当浅陋之名。”83 明清医家往往基于中医整体观强调外病内治,如汪机云:“外科者,以其痈疽疮疡皆见于外,故以外科名之。然外科必本于内,知乎内,以求乎外,如视诸掌乎有诸中,然后形诸外。治外遗内,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迨必己误于人,己尚不知。”84 明代外科专家陈实功引李攀龙言曰:“医之别内外也,治外较难于治内,何者?内之症或不及其外,外之症则必根于其内也。”85 申拱辰、祁坤、徐灵胎、高秉钧等皆持此说。明清时期的外科著作如外科理例、外科启玄等,皆有大量论述脉诊的内容。相比传统医学最发达的江南地区,岭南医家虽擅长外科疗法,却不擅理
48、论探讨,大量知识被保存于综合性方书而非外科专著中,因此有影响的外科专著很少。这些方书仅讲具体治法,不讲脉诊辨证,没有被宋代以来外科内科化的潮流裹挟,保持着宋代以前外科的原貌。岭南脉学著作仅有易第明太素脉理、郭治脉如、何梦瑶四诊韵语、庞遇圣四诊韵言、易艮山内外方脉、易汝弼脉诀简要、陈必勤脉诀等几种。岭南医家学医治病,往往因脉诊之法过于精微,弃而不用。清代南海梁世征曰:“人身秉阴阳之气以生,凝而为神,发而为色,凡有诸内者必形诸外,一定之理也。故善医者莫先于望、闻,而问、切次之。”86 南海曾觉轩曰:“望、闻、问、切为临症四大要其体认更以切脉求之,而望、闻、问则少阐发焉。在古人深造之功,不屑以浅近见
49、长,故略而不详耳。究之有诸内必形于外,即内之见端,未尝非互相发明者。是书之作,因门人初学医,他云脉理渊微,极难体认,请予作临症外辨,授之以为把柄。”87 强调“有诸内必形诸外”,实际上把内症问题外症化了,与陈实功的观点相左,从宋代以来外科内科化的主流中分化出一支歧流。有的医家对医学经典的说法产生质疑,如清末南海黄家骏曰:“即以内经而言,凡曰某病必死、某脉不治者,今人遇之未必尽然也。”88 清代贵县梁廉夫更是认为医者诊脉知症是谬谈:“脉理最微,虽聪悟过人,加之细心参考,尚不能尽悉其奥妙。医者动云诊脉知症,此乃谬妄之谈,欺人以取利耳。”89以脉诊和伤寒学术为代表的正统医学在岭南的式微还体现在民间信
50、仰中。“外科鼻祖”华佗在岭南香火甚旺,扁鹊、张仲景、孙思邈等名医却难以在岭南信仰空间中占据一席之地。据统计,明清时期华佗庙的分省分布前三名依次为江苏、安徽、广东。90 江淮是华佗主要活动地带,也是华佗信仰的起源地,华佗庙广布实属自然。华佗信仰在广东之相对兴盛,则很难从信仰传播的单一角度解释,而需考虑岭南文化对华佗信仰的接受性。于赓哲指出,华佗身后不久主流医学逐渐将外科手术排斥在外,外科技艺的失传使人们对华佗的事迹感到难以置信,直到接触近代西方外科医学的成就,才使国人相信华佗外科术确实可能存在过。91 岭南的华佗信仰,或许与其注重外科技艺的医学传统有关。明清时期 1 期何建华:岭南医学的外治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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