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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蛇妖到蛇仙
摘 要：白蛇传故事经历了起源期、发展期、成熟期、增异期的演变，黄图珌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在故事的发展期和成熟期交接，呈现出质变特征。本文拟以方本为主、黄本为辅，进行文本细读和比较研究，发现细节变化中白蛇形象和主题思想的变化，并从性别视角探讨女性形象和女性世界的异化问题。
关键词：蛇妖 蛇仙 黄图珌 方成培 《雷峰塔传奇》 性别视角
白蛇传故事一直深受古今文人和民间艺人的青睐，是民俗文学中的奇珍异宝。作家以各种形式、角度来诠释这个古老的素材，发掘出新观点和意义，呈现出多元化、个性化的特点，其中白娘子的形象也更多情、善良、更具奋斗精神，白蛇传故事进入不断发展的增异期，完成由“型”到“质”的飞跃。从白蛇形象来看，起源期、发展期的白蛇都是祸害人间的蛇妖形象，到成熟期、增异期，白蛇逐渐人性化，甚至美化成美丽善良、法术高超的蛇仙。从主题思想来看，故事由宗教教化、降妖除魔、警惕色欲转变为追求幸福、婚姻自主、反抗传统束缚、捍卫人权和生命意志。其中，黄图珌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在白蛇传故事发展期和成熟期的交接点相会，本文拟以方本为主，对这两个同名不同质的文本进行细读和比较研究，发现细节变化引起的白蛇形象和主题思想的变化，并试图以此为例从性别视角看白蛇传故事，探讨女性形象和女性世界的异化问题。
一、被诅咒的夏娃
乾隆三年，黄图珌的《雷峰塔传奇》是于今可见的最早的白蛇故事戏曲作品。黄本共三十二出：慈音、荐灵、舟遇、榜缉、许嫁、赃现、庭讯、邪崇、回湖、彰报、忏悔、话别、插标、劝合、求利、吞符、惊失、浴佛、被获、妖遁、改配、药赋、色迷、现形、掩恶、棒喝、赦回、捉蛇、法勤、埋蛇、募缘、塔圆。从标目来看，黄本基本是根据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黄本增加了“慈音”、“回湖”、“彰报”、“忏悔”四出戏的内容，并根据话本的尾声，又敷演成“埋蛇”、“募缘”、“塔圆”三出戏。[1]
第一出将许宣与白蛇的因缘道出，交代故事因果关系：千年白蛇、青鱼企望修成正果，许宣是如来佛座前的捧钵侍者，“原有宿缘，故令降生凡胎，了此孽案”。因此“整个故事就建立在因果报应的神怪迷信之上”[2]，富有佛教色彩。从【庆清朝慢】可看出作者哀许宣之不幸，怒其执迷不悟，暗示白蛇害人不浅。展开了贯串全剧的矛盾冲突。
黄本和冯梦龙的话本都传达了共同的主题倾向：将白蛇视为妖邪，宣扬佛教色空观念，奉劝世人勿入迷途。新增的“回湖”、“彰报”、“惊失”凸显了白蛇统领水族的地位和影响力。“忏悔”中法海救出白蛇囚困的众多渔夫，劝他们不要再杀生，彰显法海爱护生灵，慈悲为怀的形象，同时隐射处于敌对方的白蛇不够仁义。作者的褒贬态度还可从曲目的名称显现出来，如“邪崇”、“妖遁”、“色迷”、“现形”、“捉蛇”、“埋蛇”，将白蛇视为以美色迷惑许宣的蛇妖。“棒喝”意为许宣沉溺美色，法海的当头棒喝点化和拯救了许宣。“赦回”指法海赦免许宣之“大罪”，许宣得以回家。其中白蛇佯装自杀的情节显现白蛇的狡猾无赖，颇能利用人性的弱点以博取许宣和姐姐、姐夫的信任。
黄图珌在《观演雷锋塔传奇》序文中说到：“白娘，妖蛇也，生子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邪？我谓观者必掩鼻而避其污秽之气。”[3]因此黄本结局没有白蛇生子及儿子长大成人、高中状元、孝感天地等情节，他认为后人妄增的“产子”情节有损于故事的精神和价值，说明黄图珌虽然将白蛇做了人性化的处理，但骨子里一直坚持认为白蛇是蛇妖。“黄图珌不仅未能吸收冯本小说的积极因素，反将其中色空观念大加发挥，且站在封建道学诋毁叛逆女性立场将白娘子塑造得‘妖气’十足……黄本戏曲的出现是《白蛇传》故事流变史上的一次回潮，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有着数千年宗法制传统的封建男权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文学对戏曲的统摄力渗透力之大之深，而以擅长塑造女性形象著称的中国古典戏曲代女性发言替女权张目又是何其不易。”[4]黄本的白娘子终究是被诅咒的异端。
二、受礼赞的天使
乾隆三十年，方成培在总结前代小说戏曲、吸收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编写了《雷峰塔传奇》，共三十四出：开宗、付钵、出山、上冢、收青、舟遇、订盟、避吴、没邸、获赃、远访、开行、夜话、赠符、逐道、端阳、求草、疗惊、虎阜、审配、再访、楼诱、化香、渴禅、水斗、断桥、腹婚、炼塔、归真、塔叙、祭塔、捷婚、佛圆。
根据情节的阶段性可把“开宗”至“收青”看作开端。开宗明义，略述故事梗概，措词能显示作者对人物的褒贬态度和对主题思想的把握：善良多情的白蛇在阴差阳错间“惹是生非”，作者同情、惋惜，并用许宣的冷酷无情进行侧面反衬。白蛇的出身有别于黄本，名曰“白云仙姑”，不再是纯粹的妖孽。方本增加“出山”情节，义兄黑风仙力劝白蛇勿入凡尘，却无法动摇其痴情无私的决心，妖界也颇富有人情味。“收青”亦是新笔，青蛇自称“妖魔队里我为尊”。战斗几番回合下来，却不敌白蛇，甘作侍女，更凸显白蛇之能耐高强、气度不凡。
“舟遇”至“夜话”是许白情感经历的第一个起伏。“舟遇”是黄本、方本共有的曲目。方本中白蛇靠作法施雨接近许宣，而不是黄本中恰逢阴雨，表现出白蛇更主动地追求爱情；比之黄本中白蛇变身“寡妇”，方本的千金小姐身份更具魅力。“订盟”一出通过许宣之眼、之口见证白蛇之美，以许宣之凡庸衬白蛇之仙姿。无独有偶，当白娘子去姑苏访许宣时，王敬溪也赞她“浑如仙子月中降”；色鬼何仲武见她后骨软筋酥、图谋不轨，丑角形象更进一步反衬白娘子纯净秀美。女子貌美是男性对女性的基本要求，成为满足色欲的符号或是陪衬才子身份的标签，以反衬才子的才华与美德，其间透露的是男性对女色的美好幻想。“夜话”更是方本增设的美妙抒情戏，给紧凑的节奏增一出缓笔，闲笔不闲。白娘子品尝现在的幸福，然而月有阴晴圆缺，白娘子触景生情，吐露对前途的忧愁，同时反映了白娘子对许宣的深情，犹如人世间钟情的少女。如此，白娘子身上所体现出的内在美和她的外表美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赠符”、“逐道”的插曲引出“端阳”至“疗惊”的情节高潮。端阳时节，白蛇、青蛇身体不适，白蛇法力略高一筹，留下陪许宣庆赏佳节，青蛇暂避他处。许宣诊断出妻子身怀六甲，强请妻子喝下贺喜的雄黄酒，盛情难却之下，白蛇强饮数杯，突显其人性和情义。岂料小酒酿成滔天大祸：白蛇不胜酒力、原形毕露，许宣惊吓过度、魂飞魄散。紧接着，白蛇冒死赴险地、求草救丈夫，与鹤、鹿小仙冲突，诸小仙皆战败。然白蛇寡不敌众，险遭制服，不得不求饶乞草，南极仙翁哀怜其义薄云天，赐草放还。白蛇归来，怜爱许宣受苦，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他者化的‘天使’，非惟日常生活里俯首听命于男权，遇危难紧急关头又往往能挺身而出，自觉勇敢地为之献身，这便是古代作品中屡见颂扬的英烈女子。”[5]白娘子对爱情无比执著、坚贞，异常珍惜自己所选择的爱情，具有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堪称男性心目中的道德天使。
“虎阜”至“楼诱”为许白第二次情感遭遇。白蛇再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拿赃物八宝明珠巾给许宣配戴，许宣在虎丘游玩，偶遇官老爷，顺理成章被捉，供出缘由后被审判发配镇江。白蛇愧疚难当，急至镇江寻夫，许宣心存芥蒂，拒绝接纳，后得友人何仲武劝解，夫妻和好。“楼诱”是插曲，何仲武对白蛇起色心，借祝寿之机诱白蛇至望江楼，欲行不轨，白蛇变鬼，吓倒何某。文学作品中，男性对女性总免不了色欲的幻想，白蛇无畏强势、坚守节操，此意外之笔又在情理之中，暗示出作者对贞节女子克己律己的道德期盼。
“化香”至“腹婚”写法海介入许白之事，演绎又一个戏剧高潮，奠定全剧的悲剧氛围。法海约许宣至金山寺，欲告知真相。白蛇救夫而来，在苦求法海未果后怒漫金山寺。人、妖、佛三方正面冲突，天理与人情对抗。爱、怨、悔、恨、苦等情感纷错交织的唱词，充分体现了白娘子的至情至性，对破坏自己爱情幸福的势力予以坚决的斗争。许宣的薄幸令白娘子声泪俱下，倾吐苦衷，感人肺腑，饱含深情地怨恨许宣。许白于断桥相遇，许宣潜逃，白蛇紧追，许宣再三谢罪使白娘子满腔怨恨很快就化作了柔情蜜意，还反过来在青儿面前为许宣求情，反映出白娘子崇高的人格、对许宣的痴情以及她善良、博大的胸怀，具有中国妇女贤惠的传统美德。白蛇身怀六甲，为保证将来儿子的安危，与姐姐约定娃娃亲。白娘子这一招棋与封建社会一般的“指腹为婚”不同，其实是聪明的“托孤”行为。再回想白蛇的一切英明举动：为了接近“有缘之士”许宣而“顿摄骤雨”，为同舟攀话、借伞牵情、订盟结亲伏线，顺理成章；两场官司使许宣两次被发配异地，她两次相访，“全凭舌巧胜如簧”，滴水不漏，终使疑而回避的许宣信而不疑，重归于好；建议丈夫离开借住人家，自己开行营生，走可持续发展道路，可谓具有战略眼光；用一早上的功夫打点店面的后勤工作，效率甚高且细致周到……作者塑造了一位精明能干、深谋远虑、未卜先知、贤妻良母的蛇仙形象。“全心全意充当男子的仆从和附庸，持家有度相夫有成教子有方，作好‘坚强后盾’让夫君舒心放心，你就是世上楷模天下榜样，可以誉播遐迩名载史册流芳百代，成为人人敬重景仰的‘天使’或‘圣母’。”[6]
“重谒”至“佛圆”是故事尾声，全为方本增设的情节，叙写白蛇的悲剧命运及大团圆结局。法海持钵闯入许家，收服白蛇，降伏青蛇。青蛇唱两阙【朱奴儿】哀悼白蛇遭遇之苦，情意悲怆，惹人怜悯。白蛇无悔于来滚滚红尘走一遭，只觉如梦似幻，流露出情真意挚的人情味。白蛇之子许士麟高中状元，祭塔见母，白蛇特别叮嘱儿子：“但愿你日后夫妻和好，千万不要学你父薄幸！”这像极了现实中妇女的哀怨控诉，隐约揭示出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对妇女的压抑。白蛇又郑重地劝儿子为国效力、不为感情牵绊，体现了她的深明大义，也符合儒家对妇女“贤妻良母”式的道德建构，具有浓厚的儒家伦理色彩。士麟完婚，获朝廷封赠二亲，白蛇获得尊崇。天帝感士麟孝顺，特赦白蛇，青儿有义，一并获释。“这种人物形象的改造和大团圆的结局处理，充分融入了儒家文化重伦理、习人情的人伦精神。”[7]“白状元‘孝感天地’终于救出母亲，可说是具有家庭伦理、宗教神权、社会政治方面的‘教化’作用。此外，更具有借由鼓吹‘孝道’为名，实践文化心理中的‘寻母’、‘救母’的崇母情节，以暗中讴歌女性、张扬女权的意识。”[8]
方本《雷峰塔传奇》将白蛇身上的蛇妖气息和人情内涵巧妙和谐地统一起来，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美丽、善良、聪颖、法力高超的蛇仙形象。“作者将神话色彩与现实气氛、传统题材与时代意识有机地统一起来，极力淡化白娘子身上的人蛇冲突，模糊观众与读者那种人蛇的分界和对比感觉，最终使白娘子形象的蛇性统摄于人性之中，从而使之成为一个非常和谐完整的统一体。”[9]白蛇的地位在方本的塑造下，不仅由蛇妖变为蛇仙，且更具同情女性、伸张女权的涵义，表现出女性个体价值和女性价值逐渐上升的历史趋势。
三、极端化的女性形象
“关于妇女的从属地位的最意味深长的证据之一，是要么认为她们比男人更好要么比男人更坏这样一种倾向，因为这种倾向意味着：只有男人才是正常的，才有适度的人性。结果，女人或者被拔高为女神、贞女或母亲，成为纯洁、仁慈和爱的象征；或者被谴责为娼妓、巫婆、诱惑者，成为变节、恶毒和淫荡的象征。”[10]妖异描写折射男性的妖魔化想象，表现男性对女性的欲望与恐惧；贤德女性透视出男性的天使化想象，传达男性对女神崇拜的集体无意识。白蛇形象的演变折射出男性对女性想象的双重性。
作为蛇妖的白蛇无疑是悲剧形象，她基于美女蛇的原型被男性作家塑造，“美女蛇的原型体现着男权社会的中心观念和道德律令，作为害人性命的罪恶的化身，其意味着从理智上对男子的警示；作为引诱异性的淫欲的化身，其意味着从情感上对男子的训诫。无论彼此，都坚决地流露出对女性的诅咒和贬斥”[11]。而作为蛇仙的白蛇也是悲哀的，“方本中的白蛇因儿子的孝道，最终获得了现存秩序的谅解和支持。她的获救，也意味着她被视为‘人’而得以融入正统社会中。然而，我们应该看到，她并不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获救，而是由于男权社会的代表许士林及其身上的礼教才得以获救”[12]。白蛇最后放弃了奋斗已久的独立意识，向敌对势力做了一次妥协。
波伏娃认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每个作家在描写女性时，都亮出她们的伦理原则和特有的观念；在她身上，他往往不自觉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观和他的个人梦想之间的裂痕。”[13]从蛇妖到蛇仙，从黄本到方本《雷峰塔传奇》，男权文化根据自己的需要以想象的手段创造出虚假的女性形象，在男权话语下实现男性对女性的霸权。
注释：
[1]计文蔚：《试论黄图珌的〈雷峰塔传奇〉》，戏剧艺术，1994年，第4期。
[2]蒋星煜：《黄图珌和他的〈雷峰塔传奇〉》，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
[3]凌景埏，谢伯阳：《全清散曲》，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850页。
[4][5][11]李祥林：《性别文化学视野中的东方戏曲》，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74页，第155页，第164页。
[6][8]范金兰：《〈白蛇传故事〉型变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52页，第155页。
[7]张静静：《白蛇形象的嬗变及其文化内涵》，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9]段美华：《白娘子嬗变的历史价值》，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1期。
[10][美]邓尼斯·卡莫迪著，徐均尧等译：《妇女与世界宗教》，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期。
[12]周巧香：《从古典到现代：中国性别叙事的传承与变迁——以〈白蛇传〉为个案的研究》，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5月。
[1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第2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