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pdf

伦理学与政治哲学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钟焕林*摇 摇 摘要:超人类主义主张依靠科技手段从根本上超越人自身的生物极限以改善人的境况;但以福山为代表的生物保守主义者担忧,这一方案将从根本上触动人的本质,以及建基于其上的人的平等和尊严。本文则力图指出:福山所主张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将允许权利分配的等级制度;并且,由于他对人的本质及其与平等的关系的错误理解,福山反对超人类主义之论证的两个关键前提是错误的,因此他的整个论证不能成功。关键词:超人类主义;增强;人的本质;平等;福山一、引言：超人类主义的理想人类在体力、智力、情感、意志和寿命等方面都存在十分明显的极限。人类自身的这种有限性和外部世界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决定了人类的境况在很多方面都不尽如人意。为了改善这种境况,在持续改造外部世界的实践之外,不断超越人在上述各方面的极限也是人类世世代代的追求。传统上,这种超越的追求主要依靠教育(即在体力、智力、情感、意*作者简介:钟焕林,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哲学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形而上学。电子邮箱:zhonghuanlin126郾 com。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分析哲学视阈下的同一性问题研究冶(18CZX04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34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志和行为等方面对人进行的培养和训练)来实现。事实证明,人类在这方面的努力虽然不能说毫无成效,但远没有取得决定性的突破。现代科技的勃兴,以及人类依靠科技手段在改造外部世界方面取得的丰功伟绩,让人们看到了科技的巨大力量。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主张,就像我们可以使用科技手段改造外部世界一样,我们也可以用科技手段直接改造我们自身(即人的生物有机体),以便增强(enhance)人各方面的功能和表现,超越人类现有的存在形式和极限,克服衰老甚至死亡,并最终改善人类的境况。例如:通过基因工程修复人类基因中的缺陷来增强人类的体力、智力,克服疾病和衰老过程,改变由“自然彩票冶 的随机分配带来的人类个体间自然天赋的不平等;使用纳米机器人发现和修复受损的人体组织和器官;用再生医学帮助肢体残疾患者重获新生,甚至通过“上载冶(uploading)等方式来实现永生。超人类主义的方案如此具有颠覆性,以至于法国哲学家吕克费希称之为一场“革命冶 1。20 世纪以来,高新科技的高歌猛进,让人们(包括超人类主义的反对者们)相信超人类主义的“革命理想冶 具备了现实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引发了包括生物保守主义者(bioconservatives)在内的一部分人的强烈担忧。他们认为,超人类主义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想法冶 2。这种担忧,在最深层次上无关功利后果,而是担心在生物层面对人的增强将从根本上触动人的本质或人性。鉴于生物保守主义者声称拥有人的本质是享有平等尊严和权利的基础,这种对平等的担忧无疑已成为超人类主义面临的一个重要挑战。本文则旨在回应生物保守主义者这种对平等的关切。具体说来,我将在本文的第二部分重点分析著名的生物保守主义者弗朗西斯福山有关平等的观点和论证,以及由此而来的对超人类主义和人类增强的担忧;然后在本文的第三部分证明福山试图把权利上的平等建基于自然上的平等的做法是南辕 1 2 法 吕克费希:超人类革命,周行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年,第4 页。Francis Fukuyama,“Transhumanism,冶 Foreign Policy 144(2004):42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35摇 摇 摇北辙的,因为其坚持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将导致事与愿违的逻辑结论;最后在本文的第四、五部分指出福山反对超人类主义的论证所依赖的两个重要前提是错误的。本文认为,福山对人和技术的本质等关键问题的理解是错误的,他从人的本质出发构建起的有关平等的论证和对超人类主义的反驳不能成功。生物保守主义者对未知的畏惧心理和保守态度不足以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已知的和未知的事关存亡的风险(existential risks)。二、福山的担忧：平等成为牺牲品生物保守主义者对超人类主义的构想充满了担忧。他们认为,生物增强技术对人体的增强、改造和介入会在生命安全与健康、经济成本和社会生活等方面引发不利后果 1,也难以保证每一个人在获得增强技术带来的好处方面享有平等的机会,而且在涉及竞争的领域可能导致不公平 2。但上述功利方面的考虑远非他们心中最深层的忧虑。著名的生物保守主义者福山说:虽然对非预期的后果和无法预见的代价的担忧是合理的,人们对技术表现出的最深层次的恐惧却完全无关功利,而毋宁说是害怕技术最终将以某种方式使我们丧失人性 始终构成我们理解我们是谁、我们将向何处去的基础的一些本质属性,尽管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类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很多显著的变化。3 福山认为,我们正在跨越人类和后人类历史的分水岭而不自知,因为 1 2 3 cf郾 Francis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Consequences of the BiotechnologyRevolution(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2),pp郾 9197郾cf郾 President爷s Council on Bioethics,Beyond Therapy:Biotechnology and the Pursuit ofHappiness(Washington,D郾 C郾,2003),pp郾 280283,accessedMay 2,2022,http:/hdl郾 handle郾 net/10822/55934郾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01郾36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我们忘记了我们的本质是什么;而这个在生物技术革命中因被我们遗忘而可能丧失的人的本质或人性,是“所有人作为人而共有的典型物种特征冶,也是“生物技术革命的最终风险所在冶。1 人的本质被福山看作最终风险所在,原因在于他把人的本质和人的平等与尊严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要求平等承认或尊重是现代性的支配性激情冶,保证每一个人都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至关重要。2 并且,在福山看来,权利的平等完全建基于人在自然上的平等。他说:“人会有平等的自由,只是因为人在自然上就平等。或者,以更肯定的方式说,人在自然上平等的事实要求实现政治权利的平等。冶 3 所谓人在自然上平等(或“生而平等冶),对福山而言,只是说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固定的本质或人性。福山认为,人们因个体差异和所属文化的不同而呈现出千差万别的状态,但我们享有共同的人类本质;正是这一个普遍存在的共同点使得每一个人都享有同等的基本权利或尊严。4 他说:权利平等观念的基础,是相信我们都拥有人的本质并且它使得我们在肤色、容貌甚至智力上的明显差异不再重要。这一本质以及认为所有个人因此有了内在价值的观点,是政治自由主义的核心。5 对平等承认的要求意味着,当我们剥除一个人身上偶发的和偶然的特性,在其下仍然有某些本质性的人类品质 且称之为 X 因子(Factor X)值得受到最起码的尊重。6 这就是说,拥有一个共同的人的本质是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 1 2 3 4 5 6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01郾Ibid郾,p郾 149郾Ibid郾,p郾 216郾cf郾 Ibid郾,p郾 9郾Francis Fukuyama,“Transhumanism,冶 Foreign Policy 144(2004):42郾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49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37摇 摇 摇的充分条件。不仅如此,福山还认为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在福山看来,“像平等这样的政治原则,必须建基于对人类 本性爷 如何的经验观察冶 1。他说,我们不需要在所有方面都完全一样,“但我们必须在某些关键方面一样才能享有平等的权利冶 2。这个“关键方面冶 就是我们的本质或人性。拥有这个共同的本质,是我们享有平等权利或尊严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这个共同的本质或人性,我们将“没有任何可能的理由冶 反对不平等。3 但是,福山认为改变这一本质是超人类主义方案的核心。他担心,当我们对一部分人进行增强时,我们就再难以保证这种造物和我们之间的平等,因为他们不再和我们拥有相同的本质,或者说因为他们已经不是人类。简而言之,福山认为人类个体之间的平等完全取决于我们拥有共同的、固定的人类本质,生物技术对人体的增强势必改变我们的固有本质,继而不可避免地会对人类个体之间的平等造成损害。所以,他担心“超人类主义的第一个牺牲品可能就是平等冶 4。但显然,福山真正想要说的是,每个人的平等不容牺牲,所以必须全面禁止在生物层面对人类的增强。三、对福山的初步回应按照尼克波斯特洛姆(Nick Bostrom)的总结,福山这里的关键论点是,捍卫每个人的平等权利和拥护人类增强这两者不相容。他认为福山的论证预设了三个前提:“(1)存在一个独一无二的 人的本质爷;(2)只有拥有这个神秘本质的那些个体才有内在价值,才配享有平等权利;并 1 2 3 4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11郾Ibid郾,p郾 153郾cf郾 Ibid郾,p郾 154郾Francis Fukuyama,“Transhumanism,冶 Foreign Policy 144(2004):42郾38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且(3)超人类主义者提倡的增强会消除这一本质。冶 1 为了回应福山的挑战,超人类主义者通常把直接证明上述前提的错误当作主要工作。2 虽然我认为他们的回应在不同程度上都是成功的,但对于包括福山在内的生物保守主义者而言,这些回应都是一种外部批判,他们很难接受对其论证前提的直接否定。为了防止一开始就陷入对这些前提的无休止的争论,本文将采取一种略为不同的策略,即一种类似于归谬法的策略。具体说来,我将先暂时假定福山的论证所依赖的前提都是正确的,然后证明它们所蕴含的逻辑结论实质上将与他的目标背道而驰,达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冶 的效果。我们已经看到,福山坚信自然上的平等是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而所谓自然上平等,对他而言只意味着拥有一个共同的人性。那么到底什么是人性或人的本质呢?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言必称人性冶 的福山给出的答案却是一个神秘的未知数“X冶。他说:“X 因子(Factor X)就是人的本质,是人之为人的最基本意义。冶 3 他认为,人的本质与“我们都是复杂的整体冶 这一事实相关,因此“X 因子不能被还原为拥有道德选择、理性、语言、社会性、感知、情感、意识或任何被当作人之尊严的基础而提出的其他性质。正是一起出现在一个人的整体中的所有这些性质构成了 X因子冶 4。也就是说,无论我们如何定义这个被称为“X 因子冶 的人性,它都并非某个单一的性质,而是构成人这个复合整体的一簇性质的集合,1 2 3 4 Nick Bostrom,“Transhumanism:The World爷s Most Dangerous Idea?冶 accessed May2,2022,https:椅www郾 nickbostrom郾 com/papers/dangerous郾 html郾cf郾 Nick Bostrom,“In Defense of Posthuman Dignity,冶 Bioethics 19,no郾 3(2005):202214;Mark Solomon and Nick Bostrom,“The Transhumanist Dream,冶 ForeignPolicy 146(2005):4;Allen E郾 Buchanan,Beyond Humanity:The Ethics of BiomedicalEnhancemen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吕克费希:超人类革命,第 8291 页。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50郾Ibid郾,p郾 171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39摇 摇 摇即“人这个物种源于遗传而非环境因素的典型行为与特征 1 的总和冶 2。这意味着“是否拥有人性冶 将会是一个或多或少的问题,而非全有或全无的问题。首先,并非所有人类个体都拥有全部的物种典型行为与特征。对福山而言,作为物种典型行为与特征的人性,与其说是所有人类个体身上都有的、数学意义上的一个“公因数冶,不如说是统计学意义上的一个“中位数冶。3 其次,即使是几乎所有人都拥有的那些典型行为与特征,不同的人类个体拥有它们的程度也是有差别的。正如福山自己所言:“理性、道德选择和具有物种典型的全部情感,这些几乎是所有人都享有的东西,并因此是普遍平等的基础,但不同个体拥有这些特质的量或多或少:有的人比其他人更理性,更有良知或情感上更敏感。冶 4 概而言之,不同的人类个体可能或强或弱地拥有不同数量的人类物种典型行为与特征 这里存在某种“程度冶。人在拥有人性方面事实上存在的这种“程度冶,意味着人在自然上是不平等的 哪怕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也是如此。但按照福山的理论,自然上的平等是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因此,人在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显然没法得到满足。换言之,严守福山的理论,人在权利上的平等就不能得到保证。另外,根据福山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人的权利完全根植于自然 特别是人之自然(human nature),即人性。不仅自然上的平等是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而且自然上的差等序列和权利上的差等序列存在一个正相关的对应关系,自然上越是优越则权利上越是优先,反之亦然。由此推论,人性概念所允许的这种“程度冶 将合乎逻辑地带来权利上的更为细致的相应等级。1 2 3 4 所谓人类“典型行为与特征冶,福山虽有举例但并未对其进行严格界定。他承认:“对于赋予个体权利的人类本质特征的清单,就其准确定义而言,并没有共识。冶(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75郾)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30郾Ibid郾Ibid郾,pp郾 174175郾40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福山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乍看起来,把人的尊严建基于人类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特征这一事实之上的自然权利理论,似乎会允许根据这一物种的所有单个成员享有那些特征的不同程度来划分权利的等级。冶 1 他承认这种划分的可能性,并认为这在历史上也实际发生过 比如“天生的贵族冶(natural aristocracy)这一提法所反映的情况。但是,他又说:“不过存在一个强有力的审慎理由能够说明,为什么在政治权利的分配上不要太过等级化。冶 2 他的这个理由就是,人们对能够赋予人权利的人类本质特征没有共识,并且很难就某个人类个体拥有这些特征的程度做出客观的判断,因为几乎没有一个判断者不是利益相关方。福山认为,现实世界中存在的贵族都并非天生,而是源于社会惯例或规约,他们宣称源自天然的特权实际上也都是通过强力或社会惯例获得的。我认为,福山在此未能坚持其自身理论的一贯逻辑。出于审慎的考虑而在实践层面上的保留,并不能否定一个理论在逻辑层面上的后果 政治权利分配的等级化风险仍然会是其理论无法排除且不得不面对的逻辑结论。这一点也正好说明了为什么历史上存在的某些特权阶层要宣称他们是“天生的贵族冶。他们正是意识到福山式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能够被利用才声称自己在自然上的(天生的)优越性,因为按照这一理论,自然上的优越意味着权利上的优先。现实世界中的贵族事实上是通过强力或社会惯例攫取特权这一点,并不能否认在学理上“自然权利冶 理论蕴含权利分配的等级制度这一结论。这一结论恐怕是福山始料未及的。他试图用来为平等奠基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不无吊诡地走向了其反面,并成为优越阶层攫取特权的理论利器。可以说福山试图用“自然权利冶 理论来捍卫平等的做法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总而言之,我们基于福山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符合逻辑地推出了福 1 2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74郾Ibid郾,p郾 175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41摇 摇 摇山自己也不能接受的结论。如果我们坚信人人都应该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这一点也正是福山力图捍卫的),那么问题只能是出在福山自己的理论上。我们在上文中的推理完全是基于福山理论中的如下两个预设:一是关于人性(人的本质)的预设,即人性是人这个物种源于遗传而非环境因素的典型行为与特征的总和;二是关于人性和权利之关系的预设,即自然上的平等(或者说,拥有一个共同的人的本质或人性)是拥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的必要条件。如果上文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福山理论中的这两个预设必有一假(事实上我们将证明福山的两个预设都为假)。并且,我们将看到,如果福山的第一个预设为假,那么超人类主义提倡的增强就未必会损害人的本质;如果福山的第二个预设为假,那未被增强者和被增强者未必不能享有平等权利和尊严。四、自然上的平等并非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我们先来看福山的第二个预设,然后在本文的下一节中讨论福山的第一个预设。我认为,福山的第二个预设(即尼克波斯特洛姆所说的前提2)必须被抛弃。首先,福山对这一预设的论证不能成功。按照这一预设,拥有人的本质对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是必要的;换言之,只有人才能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但是,为何只有人才能享有这种权利或尊严?福山的回答是,因为人是独特的。他说:“物种主义(speciesism)未必就是人类无知和自私的偏见,而是一种关于人类尊严的信念,这一信念可以基于对人的独特性的实证性观点得到辩护。冶 1 换言之,“人类身上有某种独特的东西,它赋予这一物种的每个成员高于自然世界其他成员的道德地位冶 2。这种独特性即人所独有的那些典型物种特征。1 2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47郾Ibid郾,p郾 160郾42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现在的问题是,几乎每种动物都是独特的,为什么只有人类的物种独特性能匹配这种道德地位或尊严?为什么人在生物层面的独特性具有道德方面的意义?福山的回答是,人的独特性更高级、更优越。但我认为,福山这种基于物种独特性上的差别来为道德地位上的差别作辩护的做法不能成功。原因有三:第一,按照福山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自然上的优越是权利上优先的基础,但所谓“自然上的优越冶 已经预设了价值判断 实际上,各物种的物种独特性只是不同种类的生物事实,本身并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第二,即使各物种的物种独特性有所谓优劣之分,福山也很难证明人的独特性更优越,因为动物在很多能力上都超过人类(当然,反之亦然);第三,福山本人并不能一贯地坚持这一论证的内在逻辑。也就是说,他在对待非人类动物和被增强者时不能采取一致的立场。按照福山的逻辑,那些在对人的本质而言十分关键的能力方面被增强的造物就应该享有高于人的权利或尊严(就像人类相对于其他动物享有更高的权利和尊严一样),因为它们在自然上将比人类更优越,虽然这样的生物尚不存在。但是福山显然不准备接受这一点。事实上,他对这种被增强的造物充满了担忧并力图阻止其产生。福山一方面基于物种主义立场认为人类享有比现有其他动物更高的地位和尊严,另一方面却极力反对由于增强而产生的后人类享有高于人的道德地位和权利。这显然不是一种一致的立场。1 其次,这一预设面临明显的反例,即福山所说的“并不完全拥有被我们定义为刻画了人的独特性的那些能力的人冶 2。如果前提(2)是真的,那么他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就得不到保证,因为很难说他们拥有那个神秘的人类本质“X 因子冶。但是,对于植物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智力严重残疾者、婴儿(甚至胎儿),我们通常都赋予他们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 1 2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我们这个论述并非要反对福山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也不是要主张超人类和后人类(或其他比人类强大的存在者)应该享有高于人的权利和道德地位,而是要反对福山关于什么是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的必要条件的观点和论证。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74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43摇 摇 摇尊严,虽然他们并不拥有或极少拥有福山所说的理性、道德选择、全部的人类情感等“X 因子冶 的关键要素(即所谓“刻画了人的独特性的那些能力冶)。如果人类社会的这种赋予他们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的做法是合理的(这一点不容否认),那么拥有或完全拥有人的本质就不是享有最基本的平等权利或尊严的必要条件。福山的预设显然太强了。1 福山的这一过强的预设给他自己带来了很多理论难题。例如,福山在批评西尔弗(Lee M郾 Silver)时说,如无一个稳定的、为所有人共有的本质,那么西尔弗将“没有任何可能的理由冶 能够反对基因富足阶层要求赋予自己相对于基因贫困阶层更高权利的企图。2 但是,“没有任何可能的理由冶 反对这种不平等的不正是福山自己吗?按照他的理论,自然上的平等对于权利和尊严上的平等是必要的;但这恰恰是不同的基因阶层不能满足的。他唯恐出现基因上不平等的造物(他忽视了在基因层面我们每个人本来就不平等这一事实),唯恐人类掌握改变自身本质的力量,原因仅仅在于这一旦成为现实,他自己的理论将再难以为他们的平等提供理论基础或正当性辩护。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福山要特别强调人在自然上的平等是一个“经验事实冶 3。其实,这完全不是什么“经验事实冶 事实正好与此相反,人生来就不平等。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所见,即使按照福山自己的观 1 2 3 为了应对这类反例,物种主义者的通常做法是声称:一个物种的成员拥有某种道德地位的原因在于这一物种的普通或典型成员拥有某种独特性或能力,而不在于这一个物种的每个成员都拥有这种能力。但这类辩护不能成功,因为问题仍然挥之不去:“如果一个物种的成员的道德地位被证明是基于该物种成年的普通成员碰巧拥有的那些能力,那么仍然不清楚的是为什么该物种中缺乏这些能力的成员应该被赋予完全的道德地位。冶 Steve Clarke and Julian Savulescu,“Rethinking ourAssumptions about Moral Status,冶 in Rethinking Moral Status郾 eds郾 Steve Clarke,HazemZohny and Julian Savulescu(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p郾 67郾 另外,这些能力有可能被其他物种的成员所具有,没有理由认为被增强后的人类个体或后人类个体不能具有这种能力。由此看来,拥有人的本质或人类物种成员身份对享有完全的道德地位而言并非必要的。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54郾Ibid郾,p郾 9郾44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点,在拥有人的本质这一薄弱的共同点上,人与人之间也有十分大的差别;更不用说不同的人类个体在肤色、身高、性别、体力、智力等方面都存在很大的差别。这意味着,按照福山的理论,现存人类、人类被增强者以及其他形式的智慧生命之间(甚至人与人之间)的最基本的平等得不到保证。福山自己的解决办法是,全面禁止对人类的生物增强,不要让在自然上更高级的东西产生。他说:“最明智的做法,很简单,就是禁止使用生物技术增强人的特质,并防止这方面的竞争。冶 1 我不知道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拒绝是否是“最明智的冶,但肯定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冶。我认为,最简单的办法恰恰应该是抛弃福山的“自然权利冶 理论所预设的错误前提,即前提(2)。一种好的理论应该对现实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并支持我们所珍视的价值。现代生物技术的发展,虽然带来了新的基因阶层产生的风险,但也为改变“基因博彩冶 在人的自然禀赋分配上的不公平提供了转机。通过增强而产生的超人类或后人类并不一定会对平等造成损害,因为保证权利的平等并非只有保证自然上的平等这一途径。正如尼克波斯特洛姆所言:福山担心,通过增强一部分人并改变共有的“人的本质冶,超人类主义的计划将破坏权利平等的基础。这种担忧是错置的。自由民主制所说的“人的平等冶,并非字面意义上所说的所有人在他们的各种属性上平等,而是说他们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拥有被改变或被增强的能力的人仍将保有道德行动的能力,并因此保有“人的本质冶 的核心部分。目前超人类主义面临的真正挑战是确保每个人都能获得它所提供的机会。2 如果福山的前提(2)是错误的(这一点我相信在上文中我已经证 1 2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58郾Nick Bostrom,“The Transhumanist Dream,冶 Foreign Policy 146(2005):4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45摇 摇 摇明),那么超人类主义面临的有关平等的挑战就不是形而上层面的,而仅仅是一个分配正义问题,即尼克波斯特洛姆所说的如何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获得超人类主义计划所提供的机会的问题。这一问题相对于人类目前面临的其他分配正义问题并没有太多特殊性。如果自然上的平等并非权利上平等的必要条件,那么人类(未被增强者)和后人类(被增强者)之间的平等未必不能保证,即使像福山说的那样“一部分人背上长出马鞍,而另一部分人则生而拥有马靴和马刺冶 1。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事实上是否存在不平等,而在于这种不平等是否能被合理地反对。权利上的“应然冶 往往是对“实然冶 的否定。即使在目前这个世界中,也有人因财富、权力、地位等因素的“增强冶 而获得了相对于他人的优势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优势地位是合理的。现代社会中人在权利上的平等正是对人在自然上的不平等的超越,强者和弱者在权利上的平等并非建立在他们天生平等这一基础之上 事实是他们生而不平等。我们都是人这一事实并未为我们之间的平等贡献多少力量,人的平等、尊严和权利完全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类经过艰苦斗争创造的文明成果。人类和后人类在权利上的平等之建立将亦复如是。五、人的本质并不在于成为一个动物机体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福山的理论关于人性的预设。我认为福山对人性(人的本质)的理解是片面和狭隘的。福山说:“我将在此使用的人性(human nature)一词的定义如下:人性是人这个物种源于遗传而非环境因素的典型行为与特征的总和。冶 2 这一定义是从人的动物性的角度来理解人和人的本质,把人看作生物学意义上的一个物种。福山认为,人类“源于遗传冶 的典型行为与特征从根本上说是由基因决定的。如果暂不考虑基因结构和人的行为与特征之间的复杂关系,也暂且不提增强人类的手段并 1 2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0郾Ibid郾,p郾 130郾46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非只有基因改造这一种,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福山认为人有独特的、固定的本质并且超人类主义的方案会损害这一本质。福山在 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 一书首章的题记中曾引用海德格尔 技术的追问 一文中的一段话:对人类的威胁不只来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术机械和装置。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集-置之统治地位咄咄逼人,带着一种可能性,即:人类或许已经不得逗留于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之中,从而去经验一种更原初的真理的呼声了。1 引起福山共鸣的大概是海德格尔断言技术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冶 这一点。但是,当福山对这一点津津乐道时,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理解上面这段话,因为他对人之本质和技术之本质的理解与海德格尔的观点相差甚远。海德格尔说,“人的本质并不在于成为一个动物机体冶 2。他认为,当我们把人当作所有动物中的一员,并通过指出人的某些独有的特征、行为或能力而与其他动物划清界限时,人还是落入了动物性之本质领域内,虽然我们总是能够关于人说出某种正确的东西,但我们并没有走在理解人之本质的正确道路上。3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人是存在之澄明,即绽出之生存。人的本质就在他的绽出之生存中,而“绽出之生存也决不能被看作其他各种生物中间的特殊的一种冶 4。海德格尔说:“说到底,当我们把人之人性规定为绽出之生存时,关键的一点就是:本质性的东西并非人,而是存在,即作为绽 1 2 3 4 德 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载 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 年,第 31 页。德 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载 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 年,第 381 页。同上书,第 378379 页。同上书,第 380 页。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47摇 摇 摇出之生存的绽出状态之维度的存在。冶 1 人的本质显然并非某种固定不变的东西,超人类主义的方案也未必会伤害人的这一存在维度。换言之,人的本质就是其存在。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很难正确地谈论人和人的权利与尊严。正如吕克费希所说,如果不把人理解为具有超越自然本性的自由的存在,“那么我们就得谈动物行为学而非伦理学,我们就得描述事实的行为、根植于习俗的思维方式,而非谈强制性规范冶 2。此外,福山所理解的技术对人的威胁,还停留在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机械和装置冶 层面,即停留在具体的技术(例如基因编辑技术)对人的威胁这一层面,但海德格尔所说的“真正的威胁冶 并不在此。海德格尔认为,“技术不同于技术之本质冶 就其本质而言,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而“完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冶;3 相应地,“这个危险的东西并不是技术,技术之本质作为解蔽之命运乃是危险冶 4。简而言之,海德格尔更多的是强调技术之本质 即“集-置冶(Ge-stell)对人的威胁,而不是具体的技术对人的威胁。集-置之危险在于,凡是它占统治地位之处,“便驱除任何另一种解蔽的可能性冶 5,以至于人不能进入更原初的无蔽领域并体验更原初的真理的呼声。技术之本质所带来的危险,对生物保守主义者和超人类主义者而言都是一样的。这种“最高意义上的危险冶 6 是生物保守主义者也必须面对的。在这一危险面前,“无助地反抗技术,把技术当作恶魔来加以诅咒冶 和盲目地推动技术的做法“始终是同一回事冶。7 以福山为代表的生物保守主义者对技术的那种强烈的控制意愿,表明他们对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之本质一无所知。其实,把一切纳入控制中、不允许越不确定性的雷池一步的意 1 2 3 4 5 6 7 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第 392393 页。法 吕克费希:超人类革命,周行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年,第85 页。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第 5 页。同上书,第 3031 页。同上书,第 30 页。同上书,第 31 页。同上书,第 28 页。48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志,正是一种订置行为,也正是集-置所带来的那种危险的体现。这种危险不在技术中,而在人的思想中。生物保守主义者的头脑完全被集-置所指引的那种解蔽方式占据了,缺乏任何诗性和想象力,他们不可能理解超人类主义颇具理想主义特征和浪漫色彩的超前构想。海德格尔把集-置看作解蔽之命运,但这种解蔽之命运并非不可回避的命定。他认为,“恰恰是技术之本质必然于自身中蕴含着救渡的生长冶 1。要守护这种救渡的升起,“首要的一点是,我们要洞察技术中的本质现身之物,而不是仅仅固执于技术性的东西。只消我们把技术表象为工具,我们便还系缚于那种控制技术的意志中。我们便与技术之本质交臂而过了冶 2。这一点对我们当前的讨论的启发意义在于,一方面“我们随时都要把极端的危险保持在视野中冶 3;另一方面必须承认技术乃解蔽之命运,并在思索技术的本质中守护救渡的升起,而不是像生物保守主义者一样束缚于控制技术的意志中,以为对技术的完全掌控或简单拒绝就能避免危险。生物保守主义者对技术的强烈的控制欲源于其对人的本质的保守看法。他们自己也承认“进化也许是一个盲目的过程,但它遵循无情的适者生存的逻辑,使得生物有机体适应它们的环境冶 4。但他们只看到进化的结果是一个能适应环境的、比较稳定的人性,而忽视了这个结果是怎样产生的。其实,正是因为人能适应变化,才在进化中走到了今天。如果人还将走向未来,那么人还得继续适应变化。人性也许是复杂的,但人性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具有弹性和可塑性的。事实上,正如他们所注意到的,世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各个部分存在复杂的关联。这使得几乎没有哪种技术的后果是可以完全预知的,并且人类的每一项技术发明都或强或弱、或明或暗地改变着人性 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1 2 3 4 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第 31 页。同上书,第 36 页。同上书,第 37 页。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98郾超人类主义会损害平等吗？驳福山的生物保守主义观点49摇 摇 摇人类确实需要警惕技术(特别是技术之本质)对人类的威胁,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保护我们所有复杂的、经进化而来的本性以反对自我修改的企图冶 1。超人类主义者认为,“人性并非本身就是目的,并非完美的,且无权要求我们对之忠贞不渝。相反,人只是进化之路上的一个点,我们可以学会按照我们认为可取的和有价值的方式重塑我们的本性冶。2 生物保守主义者坚信“预防原则冶(Precautionary Principle),以为在面对技术所带来的风险时只要止步不前就万事大吉了。三思而后行确实是一种智慧,但预防不等于禁止,不冒进也不等于不前进。如果一有未知风险就不敢越雷池一步,人类估计不会有今天的文明。超人类主义的方案还只是一种初步构想,它对人类而言是机遇还是风险还尚未可知,极有可能会是二者兼而有之。但即使有风险,也不意味着风险是不可控的,更不代表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总要在发展中才能解决。超人类主义的方案本身可以并且必将存在一个不断调整、完善和具体化的过程。我们这种“谨慎的冒险主义冶 并不仅仅是在说“不下水就学不会游泳冶,而且还在于强调“不下水也未必安全冶,因为天下的危险不止“水冶这一种。除了技术对人之本质的威胁,能够毁灭人类的“存在性风险冶 还有天文灾害(例如小行星撞击)、大地震、全球气候变暖、全球性传染病、大饥荒、核战争等等。我们身处的这个浩瀚的宇宙还有太多的未知的领域,人类自身又太过有限和渺小,在严格的哲学意义上,我们不能确定毁灭和明天哪一个将会先来。人类如果不增强自身、不断超越自身极限并提高应对风险的能力,将难以处理已知的和尚未知的存在性风险。世界本身充满了变化和不确定性。这要求人类适应这种变化,不是改变外部世界,就是改变人类自身。变化本身还不就是进步,但进步首先是变化。超人类主义者追求人的不断进化和完善,这并非追求达到一种完美 1 2 Fukuyama,Our Posthuman Future,p郾 172郾Max More,“The Philosophy of Transhumanism,冶in The Transhumanist Reader: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Essays on the Science,Technology,and Philosophy of theHuman Future郾 eds郾 Max More&Natasha Vita-More(New York:Wiley-BlackwellPublishing,2013),p郾 4郾50摇 摇 摇哲学评论第 31 辑的、静止的最终状态,而是认识到变化是世界永恒和绝对的主题,人类不在变化中转变就在变化中灭亡。超人类主义者并非意识不到变化的风险,而是承认人的有限性和脆弱性,并同时看到人的巨大力量。科技是人类力量的体现,但超人类主义并非技术至善论或技术万能论。超人类主义只是力求打破人类生物极限的枷锁,不断拓展永无止境的可能之域,让人类摆脱禁锢于地球的命运,并为后人类生活扩展可能的未来环境。即使最终人类作为一个生物物种必将灭亡(这是任何一种生物都不能避免的命运),作为我们文化意义上的后代的“后人类冶 的存在也足以告慰我们的心灵。六、结论生物保守主义者福山对人的本质及其与平等的关系的错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