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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驳余光中倡言汉语、成语是讲平仄的谬论

章邦榕

余光中先生在上海•东方电视台的“可凡倾听”、“世说新语”、“东方大讲台坛”等多档栏目中，再三特意宣扬其首创的所谓汉语是讲平仄之臆说；但却仅拿成语说事。历次举以“千山万水”、“千方百计”、“ 千军万马”等实例， 以其符合“ 平平仄仄”，“证明”成语是讲平仄的；并以此作为汉语是讲平仄的立论依据。余光中的意图是，据此来抨击那些写诗嗣继不讲平仄的人，并讥嘲不讲平仄的诗为“乱七八糟”，藉以取媚、邀宠于当今称霸旧体诗坛的格律帮派。
鄙人正是崇奉写诗不讲平仄的践行者，本着对平仄格律尚有所研究（曾撰有五万余言的《平仄格律之逻辑分析》一文），故当仁不让，奋起痛击余光中的攻难，对其散播那貌似有理的谬论予以彻底驳斥。

一、舛误的以偏概全

成语并不限于四字，但绝大多数的成语确是由四字所组成。而四字成语中又绝大多数为两字一分顿，合成两个双音词的词组（本文所言成语即界定于此），相当于旧体七言诗句 中位于前四字的两个节奏。 每个节奏含两个音节 ， 一个音节即是一个声调（ 或称字调）。 现代汉语的四个声调是：阴平、阳平、上、去。在格律诗中， 阴平、 阳平列为平声，上、去定为仄声。在一个节奏中，两个音节的声调相同（平平或仄仄），名之曰“同声节奏”；而非同声的节奏（平仄或仄平），则称之为“异声节奏”。凡句内不含异声节奏且平、仄相间者，叫做“律句”。
余光中所谓成语是“讲平仄”的，正是以格律诗所规定的句内的节奏必须平、仄相间（简称“合平仄”或“合律”），来套论成语之谓。他所例举的以符合平仄的成语——千(ˉ)山(ˉ)万(ˋ)水(ˇ)、千(ˉ)方(ˉ)百(ˇ)计(ˋ)、千(ˉ)军(ˉ)万(ˋ)马(ˇ)为“平平仄仄”，系两个同声节奏的平仄相间，比照格律诗的律句，可算作是成语中的律句，姑且称之为“成语律句”。余光中所例举的成语律句系前平后仄的句式，另一种则为前仄后平的句式——仄仄平平。例如：
顺(ˋ)水(ˇ)推(ˉ)舟(ˉ)
喜(ˇ)笑(ˋ)颜(ˊ)开(ˉ)
信(ˋ)口(ˇ)雌(ˊ)黄(ˊ)
在成语律句中，不乏前后两个节奏可以位置互换，变平平仄仄为仄仄平平，反之亦然。例如：
金(ˉ)枝(ˉ)玉(ˋ)叶(ˋ) 玉(ˋ)叶(ˋ)金(ˉ)枝(ˉ)
铜(ˊ)墙(ˊ)铁(ˇ)壁(ˋ) 铁(ˇ)壁(ˋ)铜(ˊ)墙(ˊ)
神(ˊ)工(ˉ)鬼(ˇ)斧(ˇ) 鬼(ˇ)斧(ˇ)神(ˊ)工(ˉ)
毋庸讳言，上列两种句式的成语律句，在浩瀚的成语中，确确实实大量存在。——至于它们合平仄是否如余光中所主张的是“讲”之所致，这里暂且不谈。于此要问，是否两个同声节奏都能成为成语律句呢？事实是否定的。在成语中，两个同声节奏却非平仄相间而系同一声调，亦大量存在。这既有同是平声的“平平平平”句式，也有同是仄声的“仄仄仄仄”句式。为更能证明起见，不妨多举几例，分列如下：
平平平平 仄仄仄仄
夸(ˉ)夸(ˉ)其(ˊ)谈(ˊ) 色(ˋ)厉(ˋ)内(ˋ)荏(ˇ)
生(ˉ)吞(ˉ)活(ˊ)剥(ˉ) 历历在目(ˋˋˋˋ)
无(ˊ)稽(ˉ)之(ˉ)谈(ˊ) 跃(ˋ)跃(ˋ)欲(ˋ)试(ˋ)
空(ˉ)中(ˉ)楼(ˊ)阁(ˊ) 蠢(ˇ)蠢(ˇ)欲(ˋ)动(ˋ)
随(ˊ)波(ˉ)逐(ˊ)流(ˊ) 指(ˇ)手(ˇ)画(ˋ)脚(ˇ)
同(ˊ)流(ˊ)合(ˊ)污(ˉ) 本(ˇ)末(ˋ)倒(ˋ)置(ˋ)
咄咄逼人(ˉˉˉˊ) 怒不可遏(ˋˋˇˋ)
堂而皇之(ˊˊˊˉ) 势不两立(ˋˋˇˋ)
陈(ˊ)陈(ˊ)相(ˉ)因(ˉ) 自(ˋ)作(ˋ)自(ˋ)受(ˋ)
呜呼哀哉(ˉˉˉˉ) 不(ˋ)可(ˇ)救(ˋ)药(ˋ)
由上述可见，同样是由两个同声节奏合成的成语，既有合平仄的，也有不合平仄的，且各有两种句式。——不合平仄的成语句式（当不止于已列那两种），有如古风句式，故可仿之称为“成语古风句”。而余光中所论成语是讲平仄的，乃属全称肯定判断。既然均是两个同声节奏的成语中，有一半句式是不合平仄的，那么对这部分成语而言，平仄之讲又在哪里呢？就算另一半合平仄的句式是所谓“讲”之所致，难道就可以不讲逻辑，以偏概全，断言成语是讲平仄的吗？ 其实， 即使合平仄的成语，亦决非系“讲平仄”所致；对之展开论证，正是本文的核心内容。

二、判断的混淆

余光中尚以没有人（或不能）将符合平平仄仄的“千山万水、千方百计、千军万马”说成“千水万山、千计百方、千马万军”，来证明成语是讲平仄的，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认为，“千水万山、千计百方、千马万军”的表述是不合平仄的。 亦即是以否定 “ 千水万山、千计百方、千马万军”的说法，来否定这些说法是合乎平仄的。显然，余光中是将有没有（或能不能有）那些说法，与那些说法本身合不合平仄混为一谈了。事实是，有没有 （或能否有 ）那些说法是一回事， 而那些说法本身合不合平仄则是又一回事。那么，“千水万山、千计百方、千马万军”等合不合平仄呢？且以“千山万水(ˉˉˋˇ)”与“千水万山(ˉˇˋˉ)”作一比较。后者只是将前者的第二字与第四字位置对调一下，从而由两个同声节奏的平仄相间变成两个异声节奏的平仄相间，即由平平仄仄变成平仄仄平。然而余光中只将前者视为符合平仄，却否认后者合乎平仄。显然，余光中又犯了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
上文业已指出，余光中所谓成语是讲平仄的立论是比附于七言律句的前两个节奏，故还须从七言律句说起。七言律句有三个同声节奏和一个单声节奏（确切的说，只能算半个节奏）。在四种七言律句句式中，严格的讲，只有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才是正式的律句句式——其节奏平仄相间严密准确；由于节奏的重音在后一个音节，故在平仄相间上有二、四、六分明的界定，从而定出一、三、五可不论的规则（这里附带说说律句的另两种句式，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这两种句式在声律上是有缺陷的。其共同点在于句中有三个声调相同相连； 前两个声调为同声节奏， 后一个声调为单声节奏。可见其平仄相间并不严密准确，且二、四、六的“六”在另一个同声节奏的前一个音节上，故这两种句式只能算作准律句句式）。这就是说，句中可出现异声节奏，哪怕是全部。凡含有异声节奏而二、四、六却分明，即合平仄之律。这种句式，称之为“拗句”。与此附会，凡成语中含有异声节奏且能二、四分明者，即可算作符合平仄，亦可假其名曰“成语拗句”。“千水万山”虽属异声节奏——平仄仄平，但二、四仍然分明，其合乎平仄，则理所当然。余光中否认千水万山符合平仄，难道其为错误还不算低级吗？余光中或许辩驳道：难道能将“千山万水”说成“千水万山”吗？对此，暂以反问作答：难道符合平平仄仄的成语中没有二、四对调换位吗？

三、必要的步骤

为了证明成语是不讲什么平仄的正确，驳斥余光中所谓合平仄的成语是由讲平仄所致的错误，有必要且必须对成语拗句的类型及与此相关的情况，作一番具体剖解。
成语拗句有两种类型——
一种类型是，成语的二、四为前平后仄。这有三种句式：
句式一，前一个节奏为同声、后一个节奏为异声——平平平仄。例如：
贪得无厌(ˉˊˊˋ)
洋洋得意(ˊˊˊˋ)
一帆风顺(ˉˉˉˋ)
句式二，前一个节奏为异声、后一个节奏为同声——仄平仄仄。例如：
有条不紊(ˇˊˋˇ)
呕心沥血(ˇˉˋˋ)
了如指掌(ˇˊˇˇ)
句式三，前后两个节奏都是异声——仄平平仄。例如：
目空一切(ˋˉˉˋ)
惨无人道(ˇˊˊˋ)
不寒而栗(ˋˊˊˋ)
另一种类型是，成语的二、四为前仄后平。这也有三种句式：
句式一，前一个节奏为同声、后一个节奏为异声——仄仄仄平。例如：
络绎不绝(ˋˋˋˊ)
固步自封(ˋˋˋˉ)
进退两难(ˋˋˇˊ)
句式二，前一个节奏为异声、后一个节奏为同声——平仄平平。例如：
雷厉风行(ˊˋˉˊ)
无动于衷(ˊˋˊˉ)
冠冕堂皇(ˉˇˊˊ)
句式三，前后两个节奏都是异声——平仄仄平。例如：
唯利是图(ˊˋˋˊ)
为所欲为(ˊˇˋˊ)
心满意足(ˉˇˋˊ)
上列所有成语拗句都符合平仄，难道余光中不懂吗？请勿以人为据。当将谬误推向极端时， 常识是会泯失的。 那么， 余光中视含异声节奏的成语为不合平仄，是否毫无根据呢？事实是，含异声节奏的成语中，不合平仄——二、四不分明的同样数众量多。归纳起来，也有两种类型——
一种类型是，成语中的二、四系平、平。这有三种句式：
句式一，前一个节奏为同声、后一个节奏为异声——平平仄平。例如：
狼奔豕突(ˊˉˇˉ)
销声匿迹(ˉˉˋˉ)
岌岌可危(ˊˊˇˉ)
句式二，前一个节奏为异声、后一个节奏为同声——仄平平平。例如：
大发雷霆(ˋˉˊˊ)
体无完肤(ˇˊˊˉ)
杞人忧天(ˇˊˉˉ)
句式三，前后两节奏都是异声——仄平仄平。例如：
抱残守缺(ˋˊˇˉ)
聚精会神(ˋˉˋˊ)
稳如泰山(ˇˊˋˉ)
另一种类型是，成语中的二、四系仄、仄。同样有三种句式：
句式一，前一个节奏为同声、后一个节奏为异声——仄仄平仄。例如：
目不斜视(ˋˋˊˋ)
洞若观火(ˋˋˉˇ)
视若无睹(ˋˋˊˇ)
句式二，前一个节奏为异声、后一个节奏为同声——平仄仄仄。例如：
得寸进尺(ˊˋˋˇ)
承上启下(ˊˋˇˋ)
安分守己(ˉˋˇˇ)
句式三，前后两节奏都是异声——平仄平仄。例如：
独树一帜(ˊˋˉˋ)
重振旗鼓(ˊˋˊˇ)
汹涌澎湃(ˉˇˉˋ)
上列含有异声节奏而不合平仄的句式，是成语古风句中有别于不含异声节奏的类型。可见，即使余光中将讲平仄的对象包括成语拗句在内，也仍然不能以部分算作全体，下什么成语是讲平仄的断语。何况成语的律句和拗句也绝非是什么讲平仄之所成。谓予不信，请看于下论证。

四、成语不讲平仄的本性

先将上文所有列出的成语句式，予以归纳综述——
律句句式 古风句式
平平仄仄 平平平平
仄仄平平 仄仄仄仄
上面是不含异声节奏的成语句式，下面是含异声节奏的成语句式：
拗句句式 古风句式
平平平仄 平平仄平
仄平仄仄 仄平平平
仄平平仄 仄平仄平
仄仄仄平 仄仄平仄
平仄平平 平仄仄仄
平仄仄平 平仄平仄
上列共十六个句式。其中律句句式两个，拗句句式六个，古风句式八个；合平仄与不合平仄的句式各占一半。这十六个句式，是四字成语中的四声在划分平、仄的前提下，于客观上必然会出现的全部组合。这就说明，成语中的律句句式及拗句句式的平、仄组合，并非是因为什么讲平仄所使然；而成语中的古风句式，其平、仄组合也不是由于违背讲平仄所造成。这不仅在四字成语中如此，但凡四字语句，概莫能外。且以尚不知平、仄为何物的《诗经》篇章，例以证之——
关 雎
　　 关关雎鸠(ˉˉˉˉ)（古），在河之洲(ˋˊˉˉ)（古）。
　　 窈窕淑女(ˇˇˉˇ)（古），君子好逑(ˉˇˇˊ)（拗）。
　　 参差荇菜(ˉˉˋˋ)（律），左右流之(ˇˋˊˉ)（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ˋˋˊˉ)（律）。
　　 求之不得(ˊˉˋˊ)（古），寤寐思服(ˋˋˉˊ)（律）。
　　 悠哉悠哉(ˉˉˉˉ)（古），辗转反侧(ˇˇˇˋ)（古）。
　　 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ˇˋˇˉ)（拗）。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ˊˋˇˉ)（拗）。
　　 参差荇菜， 左右芼之(ˇˋˋˉ)（拗）。
　　 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ˉˇˋˉ)（拗）。
全诗共二十句。除重复的五句外，余有律句四句，拗句五句，古风句六句；若将重复句算在内，则律句增二，古风句增三。 计合平仄者十一句， 而不合平仄者为九句。可见，在四字语句的平、仄组合中，合不合平仄是一种纯客观的自然现象。亦即是说，在四字语句中，必定会出现合平仄的组合，也必定会出现不合平仄的组合。其道理十分简单，四字语句中的第二字、第四字，若不是平、仄或仄、 平，则就是平、平或仄、仄；合平仄与不合平仄出现的几率，在理论上两者相等。请问余光中：《关雎》中的那些律句和拗句，难道是由主观上有意识的讲平仄所赋之而成的吗？
由于四字诗（语）句与四字成语，同是汉语短句，故《诗经》章句中所自发出现的律句、拗句的客观必然性，与成语中的合律无须讲平仄具有理所当然的共通性。当然，仅凭借诗句作类比推证，尚远不充分；所以，必须对合律成语非是讲平仄所致的本然性，作更周详的正面论证。于下将分节序次展开。

五、成语不讲平仄的实证

设若成语合律确是由“讲平仄”所致，则其前提至少应具有“平、仄”概念。若无此先决条件，则“讲”就无从说起。有学者认为，平、仄之分始于中唐，此说恐难免商榷。另有学者认为，平 、仄观念萌起于齐梁的永明体，此说怕异议者寡；据此，可将产生平、仄概念的上限，界定于南北朝。则于此前古籍中所采集的四字截句或语词连缀的合律成语，当非是什么“讲平仄”所致。
且仅以“平平仄仄”这一成语律句句式，检索于古籍，罗列若干于下：
出生入死(ˉˉˋˇ)——《老子》：“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出”古音属入声,则该语句为合律拗句)
苗而不秀(ˊˊˋˋ)——《论语•子罕》：“苗而不秀者，有矣夫！”
踌躇满志(ˊˊˇˋ)——《庄子•养生主》：“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持之有故(ˊˉˇˋ)——《荀子•非十二子》：“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言之成(ˊˉˊ)理(ˇ)”为合律拗句)
言犹在耳(ˊˊˋˇ)——《左传•文公七年》：“今君虽终，言犹在耳。”
门庭若市(ˊˊˋˋ)——《国策•齐策》：“群臣进谏，门庭若市。”
多多益善(ˉˉˋˋ)——《史记•淮阴侯列传》：“上(刘邦)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周而复始(ˉˊˋˇ)——《汉书•礼乐志》：“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元元本本(ˊˊˇˇ)——班固《西都赋》：“元元本本，殚见洽闻。”
安居乐业(ˉˉˋˋ)——《后汉书•仲长统传》：“安居乐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皆归心于我矣。”
行尸走肉(ˊˉˇˋ)——《拾遗记•后汉》：“(任末)临终诫曰：‘夫人好学，虽死若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
龙骧虎步(ˊˉˇˋ)——《三国志•魏志•陈琳传》：“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
风声鹤唳(ˉˉˋˋ)——《晋书•谢玄传》：“（秦兵）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
以上列举的是原文定句。此外尚有——
减字并句者，例举：
投桃报李(ˊˊˋˇ)——《诗经•大雅• 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凄风苦雨(ˉˉˇˇ)——《左传• 昭公四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
截词缀句者，例举：
微言大义(ˉˊˋˋ)——《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
鸡鸣狗盗(ˉˊˇˋ)——系《史记•孟尝君列传》中“狗盗”、“鸡鸣”两词的倒置连缀（连缀而不作倒置也同样是律句）。
以上典出成语，审视于平仄，均为“平平仄仄”。然而，皆录自未有“平仄”概念之笔下。请问余光中：这些成语合律，怎能是被所谓“讲平仄”才形成的呢？
或曰：尚无“平仄”概念时所产生的成语固然如此，那么，有了“平仄”概念后所出现的合律成语，可否说是“讲平仄”所致呢？这无疑是争执的最为关键所在。

六、成语不讲平仄的分析

“平仄”声律定型于唐代，当毋庸置疑。自唐至今所审视为合律的成语，当不尽从诗词中来。但发端于唐诗的合律成语，却是探讨成语合律是否由“讲平仄”而来所不可忽略和替代的。这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对诗句的截取：
例一，“山珍海错(ˉˉˇˋ)”——韦应物《长安道》：“山珍海错弃藩篱”。
例二，“海角天涯(ˇˇˉˊ)”——白居易《春生》：“海角天涯遍始休。”
以上两句成语，皆是截取诗句的前四字。它们的合律，系由符合平仄的诗句所派生，而不是先设定合律的成语，尔后再组合成诗句的合律。所以，不能说这两句成语合律，是单独被“讲平仄”所使然。
第二种情况是，对诗句的简化：
例一，“寸草春晖(ˋˇˉˉ)”——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以“寸草”与“春晖”的关系，比喻子女受父母恩惠，报答不尽之意。若将“寸草”以“寸心”代之，则文意欠通。故该成语合律，应非缘“讲平仄”才如是。（此为双句缩语，下例为单句缩语）
例二，“侯门如海(ˊˊˊˇ)”——崔郊《赠去婢》：“侯门一入深如海”。其简化为成语拗句，乃文从字顺，自然而成；不如此则不成缩语。故该成语合律，谈不上什么系“讲平仄”之由。
第三种情况是，对诗句的撮意：
例一，“豆蔻年华(ˋˋˊˊ)”——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此成语为律句，似可证之“讲平仄”，其实不然。该成语的形成之所以不用“年岁”或“年齿”或“年纪”，在下以为，并非出于不合平仄的考虑，而是嫌其义单一，不过是“年龄”的同义词而已。至于“年华”，除义含年龄外，还有“时光”一释，与“二月初”相应。置于成语中，“华”尚可作“花”解，且有称美之意，故为最佳选择词。哪
里是什么出于平仄之讲？
例二，“走马看花(ˇˇˋˉ)”——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后一句诗不合律，减意为“看花”。 “马蹄疾”，可喻之者有：驰马、纵马、策马、奔马、快马、跑马等等。任择其中一词，该成语总是合律。然唯有用“走马”与“看花”搭配最为妥帖，可见其合律并非系“讲平仄”之故。同样前置词为“走马”，而后缀为“上任”的“走马上任(ˇˇˋˋ)”就不合律，可资该成语合律确非出自“讲平仄”的旁证。
或许，余光中作强词夺理地辩称：唐代以降，所有由诗词曲赋、文章典籍中产生的合律成语，肯定都是“讲平仄”所致。则又如何给以驳斥？
——这好办。请问余光中：成语为什么要“讲平仄”？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对此，余光中并未有所阐释。但无妨可予以破解。
再次指出，余光中之所以说成语是“讲平仄”的，乃是出于对讲平仄的格律诗句的附比。但须知，诗句必须合律，只是讲平仄的前提而已；而诗句合律，决非因讲平仄才能具有。早在唐代格律诗定型前的汉代古体诗中，已有自发合律的诗句夹杂于诗篇之中。五言如赵壹 《刺世疾邪诗》的头二句： “河清不可俟(ˊˉˋˇˋ)，人命不可延(ˊˋˋˇˊ)。”头一句为合律拗句，第二句为古风句。 七言如张衡 《四 愁 诗》 中的头二句： “我所思兮在太山(ˇˇˉˉˋˋˉ)，欲往从之(ˋˇˊˉ)梁父艰(ˊˇˉ)。”两句都合律——前为律句，后为拗句，却系同型句式。然而这些句式的合律，既非由“讲平仄”所成，亦无甚作用和意义。至于那些合律的成语，大都是散见于不讲平仄的文句之间，未闻有何成语诗体。则其“讲平仄”之谓，岂不更是无稽之谈吗？
格律诗之所以要规范诗句平仄合律，乃据此规范上下句之间平仄相对成联、联与联之间平仄相粘成体，且严格限定韵脚必须平声相押（仄韵，不为格律派认可），此四者内在关联、协调统一，方为完整的“平仄”理念。然而，要构成格律诗体，尚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要件，这就是必须在总体上具有四种律句句型。对此，只有五言、七言才能齐备。而四言及六言之所以不能形成格律诗体，关键就在于它们只具备两种律句句型。因此，相对于诗体的格律而言，四言及六言句式的合律，基本上就失去“讲平仄”的应有作用和意义。同样只具有两种律句句型的四字成语，难道还能有必要讲什么平仄吗？或诘曰：四言及六言不是可为楹联吗？——对此，姑且不论平仄相对的楹联，并不严格要求句式必须合律；故下文亦将句式虽不合律但可视为对联的，置于议论之外。那么，合律的成语是否能形成合律的成语对联呢？若是，又能否证明成语合律是遵循“讲平仄”之说呢？尽管问题流于偏狭，但也无妨作认真的解答。
在四字成语中， 确有两句相连成双者。 但是否都是合律句式 且能组合成对联呢？为弄清真相，本文拟对收录条目相对较少的《汉语成语小词典》（商务印书馆出版）中，摘录所有四字双句成语，按句式性质分门别类以及是否平仄相对，作一番全面爬梳——
1．两句皆为古风句，无所谓平仄相对与否，计下列十五条：
差之毫厘(ˉˉˊˊ)，谬以千里(ˋˇˉˇ)
当局者迷(ˉˊˇˊ)，旁观者清(ˊˉˇˉ)
得道多助(ˊˋˉˋ)，失道寡助(ˉˋˇˋ)
己所不欲(ˇˇˋˋ)，勿施于人(ˋˉˊˊ)
兼听则明(ˉˉˊˊ)，偏信则暗(ˉˋˊˋ)
庆父不死(ˋˋˋˇ)，鲁难未已(ˇˋˋˇ)
十目所视(ˊˋˇˋ)，十手所指(ˊˇˇˇ)
螳螂捕蝉(ˊˊˇˊ)，黄雀在后(ˊˋˋˋ)
文武之道(ˊˇˉˋ)，一张一弛(ˉˉˉˊ)
胸怀祖国(ˉˊˇˊ)，放眼世界(ˋˇˋˋ)
言者无罪(ˊˇˊˋ)，闻者足戒(ˊˇˊˋ)
一夫当关(ˉˉˉˉ)，万夫莫开(ˋˉˋˉ)
以眼还眼(ˇˇˊˇ)，以牙还牙(ˇˊˊˊ)
运用之妙(ˋˋˉˋ)，存乎一心(ˊˉˉˉ)
种瓜得瓜(ˋˉˊˉ)，种豆得豆(ˋˋˊˋ)
2．一句古风句，一句拗句，无所谓平仄相对与否，计下列二十一条：
百花齐放(ˇˉˊˋ)，百家争鸣(ˇˉˉˊ)
不经一事(ˋˉˉˋ)，不长一智(ˋˇˉˋ)
城门失火(ˊˊˉˇ)，殃及池鱼(ˉˊˊˊ)
重足而立(ˊˊˊˋ)，侧目而视(ˋˋˊˋ)
呼之即来(ˉˉˊˊ)，挥之即去(ˉˉˊˋ)
流水不腐(ˊˇˋˇ)，户枢不蠹(ˋˉˋˋ)
宁为玉碎(ˋˊˋˋ)，不为瓦全(ˋˊˇˊ)
皮之不存(ˊˉˋˊ)，毛将焉附(ˊˉˉˋ)
千里之堤(ˉˇˉˉ)，溃于蚁穴(ˋˊˇˊ)
前人栽树(ˊˊˉˋ)，后人乘凉(ˋˊˊˊ)
避其锐气(ˋˊˋˋ)，击其惰归(ˉˊˋˉ)
金玉其外(ˉˋˊˋ)，败絮其中(ˉˋˊˉ)
茕茕孑立(ˊˊˊˋ)，形影相吊(ˊˇˉˋ)
仁者见仁(ˊˇˋˊ)，智者见智(ˋˇˋˋ)
如闻其声(ˊˊˊˉ)，如见其人(ˊˋˊˊ)
三天打鱼(ˉˉˇˊ)，两天晒网(ˇˉˋˇ)
太公钓鱼(ˋˉˋˊ)，愿者上钩(ˋˇˋˉ)
头痛医头(ˊˋˉˊ)，脚痛医脚(ˇˋˉˇ)
无源之水(ˊˊˉˇ)，无本之木(ˊˇˉˋ)
一叶障目(ˉˋˋˋ)，不见泰山(ˋˋˋˉ)
有则改之(ˇˊˇˉ)，无则加勉(ˊˊˉˇ)
3．一句古风句，一句律句，无所谓平仄相对与否，计下列九条：
百尺竿头(ˇˇˉˊ)，更进一步(ˋˋˉˋ)
前事不忘(ˊˋˋˋ)，后事之师(ˋˋˉˉ)
十年树木(ˊˊˋˋ)，百年树人(ˇˊˋˊ)
万事俱备(ˋˋˋˋ)，只欠东风(ˇˋˉˉ)
一波未平(ˉˉˋˊ)，一波又起(ˉˉˋˇ)
一言既出(ˉˊˋˉ)，驷马难追(ˋˇˊˉ)
一着不慎(ˉˉˋˋ)，满盘皆输(ˇˊˉˉ)
只可意会(ˇˇˋˋ)，不可言传(ˋˇˊˊ)
智者千虑(ˋˇˉˋ)，必有一失(ˋˇˉˉ)
4．两句皆是拗句，平仄不相对，计下列六条：
成事不足(ˊˋˋˊ)，败事有余(ˋˋˇˊ)
道高一尺(ˋˉˉˇ)，魔高一丈(ˊˉˉˋ)
机不可失(ˉˋˇˉ)，时不再来(ˊˋˋˊ)
人而无信(ˊˊˊˋ)，不知其可(ˋˉˊˇ)
顺我者昌(ˋˇˇˉ)，逆我者亡(ˋˇˇˊ)
四体不勤(ˋˇˋˊ)，五谷不分(ˇˇˋˉ)
5．一句拗句，一句律句，平仄不相对，计下列三条：
乘兴而来(ˊˋˊˊ)，败兴而归(ˋˋˊˉ)
鞠躬尽瘁(ˉˉˋˋ)，死而后已(ˇˊˋˇ)
三十六计(ˉˊˋˋ)，走为上计(ˇˉˋˋ)
6．两句皆为律句，平仄不相对，计一条：
放下屠刀(ˋˋˊˉ)，立地成佛(ˋˋˊˊ)
7．两句皆为拗句，平仄相对，计下列三条：
近朱者赤(ˋˉˇˋ)，近墨者黑(ˋˋˇˉ)
项庄舞剑(ˋˉˇˋ)，意在沛公(ˋˋˋˉ)
欲加之罪(ˋˉˉˋ)，何患无辞(ˊˋˊˊ)
8．一句拗句，一句律句，平仄相对，计下列七条：
不入虎穴(ˋˋˇˊ)，焉得虎子(ˉˊˇˇ)
老鼠过街(ˇˇˋˉ)，人人喊打(ˊˊˇˇ)
日月经天(ˋˋˉˉ)，江河行地(ˉˊˊˋ)
上天无路(ˋˉˊˋ)，入地无门(ˋˋˊˊ)
天网恢恢(ˉˇˉˉ)，疏而不漏(ˊˉˋˋ)
鹬蚌相争(ˋˋˉˉ)，渔翁得利(ˊˉˊˋ)
只此一家(ˇˇˉˉ)，别无分店(ˊˊˉˋ)
9．两句皆为律句，平仄相对，计一条：
风声鹤唳(ˉˉˋˋ)，草木皆兵(ˇˋˉˉ)
以上双句成语共六十六条（平、仄以现代汉语的四声为准；若以古音标定，则稍有出入，但无关大局，更不影响主旨）。由剖解可见，能当作对联的，仅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两条，其出现当视为偶然。据此以证“讲平仄”使成语双句合律成对联之说，则显然难以成立。即使单就平仄相对而言，也通共才十一条，约占二十一条合律成语双句的二分之一；它们的出现，与客观上自发形成的概率相当，又哪里扯得上是由主观上“讲平仄”才形成的呢？顺便指出，上列六十六条双句成语，若分成单句计，则古风句有六十句，合律句有七十二句，也基本上与自发形成的比例相对应。
此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作为成语合律是由 “讲平仄” 所致的立论依据呢 ？也许是 平仄相间，致使字调错落有致，具有所谓音韵美感吧？不错，就字调而言，节奏点上的平仄相间，确比不相间者，在音序上具有一定的优越性。但是，这种优越与不优越俱有它相对的一面。字调上平仄不相间的语句，在吟诵中，也同样能达到平仄相间者所具有的声韵之美。因为吟诵并不囿于字调本身的发声，而主要是受语调所左右，即受语音上高低、轻重、快慢的拿捏、掌控；甚至出于不同的情感抒发需要，同一语句可以有多种语调。请问：谁会对“梨花梅花参差开(ˊˉˉˉˉˉˉ)”、“黄鹤一去(ˊˋˊˋ)不复返(ˋˋˋ)”（“一”古音系仄声），在吟诵时按字调照本宣科呢 ？ 至于不合律的成语——象 “挖空心思(ˉˉˉˉ)”、 “穷极无聊(ˊˊˊˊ)”、 “岂有(ˇˇ)此理(ˇˇ)”、“背信弃义(ˋˋˋˋ)”，通过语音上的调正配置，不同样可以发出音律优美的语调吗？这就是说，语调能改变字调（当然是有选择性的）。此谓之“变调”。例如“念念不忘(ˋˋˋˋ)”中的“念(ˋ)念(ˋ)”，若作低音发轻声，则语调可改变成“念念不忘(ˉˉˋˋ)”。又如“千(ˉ)夫(ˉ)所(ˇ)指(ˇ)”中的“千(ˉ)夫(ˉ)”，若呼之 高声重音，其语调就转换为“千夫所指(ˋˋˇˇ)”。 这就可见，字调上不合平仄的成语，在语调中能变成合平仄；而字调上合平仄的成语，在语调中又可变为不合平仄。由此也就表明，成语的合律，无须亦并非出于什么特意的平仄之讲。

七、成语不讲平仄的字位变更

本节拟以成语中的字位互换，变合律为不合律（或互变）的实例，进一步揭示余光中主张合律成语必定是由“讲平仄”所致的错误。但行文且先从探讨合律的成语在字位对调后，依然保持合律的情况说起，其缘由见下文自明。
成语的形成，是由沿用所约定俗成。而成语中的字位能否变动，亦同样约定俗成于沿用之中。较常见的是前后节奏换位，即一、二字与三、四字对调。本文一开始就成语律句举例说明，现再就成语拗句的节奏换位予以例举：
满园春色(ˇˊˉˋ) 春色满园(ˉˋˇˊ)
怜香惜玉(ˊˉˉˋ) 惜玉怜香(ˉˋˊˉ)
风流云散(ˉˊˊˋ) 云散风流(ˊˋˉˊ)
合律的成语前后节奏换位后依然合律。但律句仍是律句，拗句还是拗句。
至于不合律的成语，前后节奏换位后，则依然不合律。例如：
含垢忍辱(ˊˋˇˇ) 忍辱含垢(ˇˇˊˋ)
激浊扬清( ˉˊˊˉ) 扬清激浊(ˊˉˉˊ)
既往不咎(ˋˇˋˋ) 不咎既往(ˋˋˋˇ)
而合律成语中的二、四两字可否位置互换，则同样受制于约定俗成。这种对调，无妨平仄分明，不过是前平后仄变成前仄后平或反之。但具体情况有所不同。
成语律句中的二、四对调，必定变成成语拗句，即由两个同声节奏变成两个异声节奏。这有两 种类型：
一种为，句式平平仄仄的二、四对调成平仄仄平句式。例如：
零敲碎打(ˊˉˋˇ) 零(ˊ)打(ˇ)碎(ˋ)敲(ˉ)
藏污纳垢(ˊˉˋˋ) 藏垢纳污(ˊˋˋˉ)
年深月久(ˊˉˋˇ) 年久月深(ˊˇˋˉ)
另一种为，句式仄仄平平的二、四对调成仄平平仄句式。例如：
厚古薄今(ˋˇˊˉ) 厚今薄古(ˋˉˊˇ)
化整为零(ˋˇˊˊ) 化零为整(ˋˊˊˇ)
点铁成金(ˇˇˊˉ) 点金成铁(ˇˉˊˇ)
必须说明，此处所举三例的句式改变，两者语义不同，但这并不妨碍句式的平仄之论（下文中与此类同，不再说明）。当然，象这种句式改变后，在语义上依然相一致的，并非没有，如“玉友金昆(ˋˇˉˉ)”的二、四对调成“玉昆金友(ˋˉˉˇ)”。
反观上述两种成语律句的二、四对调必成成语拗句，可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