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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拔本塞源论”
——王阳明
夫拔本塞源之论【1】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伙,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2】,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3】,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4】。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5】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6】,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7】。是盖性分之所固有【8】,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
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复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9】,易知易从【10】,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11】。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
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漬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瞽,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
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土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12】。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13】,吾谁与望乎?
注释:
【1】拔本塞源
本,树根,根本。源,水源。拔起树根,堵住水源,其本义是毁灭事物的根本。引申义为从根本上消除祸害,使不再滋生。阳明先生论“拔本塞源”,取后一种意义,即从根本上去除心体之蔽,克己复礼,全其万物一体之仁。
小程子:“道未尽乎圣人,则推而行之,必有害矣,故孟子推其学术而言之也。夫辟邪说以明先王之道,非拔本塞源不能也”。
【2】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大学问》:“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
【3】特其间于有我之私
《大学问》:“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
【4】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
《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5】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6】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
“安”与“勉”出自《中庸》20章:“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安而行之”与“生而知之”相对应,所谓“生知安行”。“勉强而行之”与“困而知之”相对应,所谓“困知勉行”。
【7】复其心体之同然
《孟子·告子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8】盖性分之所固有
《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
【9】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
《系辞传》:“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
【10】易知易从
《系辞传》:“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11】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
程子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
【12】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
《孟子·尽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13】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
《孟子·尽心上》:“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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