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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坚守、败落和复兴
——福克纳小说中的一些问题
关键词:南方,女性,种族,土地,道德,孩子
概要:威廉·福克纳作为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始终在他的小说中采取一种保守的姿态来面对现代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一个重要的表现就在于在他最负盛名的约克纳帕塌法体系中,所有内容一律最终指向美国南方在内战前后的坚守、败落和复兴,并且在其中明显透露出对那个没落南方的留恋情绪。他的小说往往具有多重主题,种族歧视、道德沦丧、血缘混杂以及纯洁冷酷的女性和生活在这种氛围下的孩子们的成长历程,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些问题的逐一讨论最终大致描绘出福克纳笔下的南方的动人的破败形象,以及那些永不灭亡的高贵人性。
评论家们常把福克纳的小说比作神话,这不仅是因为其形式上的完整,更在于他作品中的悲剧意味。这悲剧不仅是指个人悲剧,命运悲剧,也是指南方的悲剧,即它的败落。福克纳因此又常被称为乡土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主要指约克纳帕塌法体系内的)都蕴含一个基本的主题:南方。福克纳本人也像他小说中的昆丁一样,身体活在现在而精神始终活在过去,这与其说是对传统的怀念,不如说是对现实的失望,这两种情绪本就是可以相互促进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福克纳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这位木讷的天才通过他的作品一再想要呼吁坚守的,不是保守和残暴,而是田园和秩序,是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发言时提到的使人类不朽的那些“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恋、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 引自《获奖演说》,载于《福克纳——美国南方文学巨匠》,潘小松著,长春文学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202页
。正是这些永恒的情感,打动了福克纳的读者。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和南方人,拥有这些品质,却败落了,败落的根本原因是原始的罪恶:对黑人、印第安人,对土地犯下的罪。而败落的表现形式则是那些高贵情感的沦丧,斯诺普斯和工业文明的胜利。
在描写这种败落的同时,福克纳凭着他的经验、观察和想象,为南方设置了一些坚守者的形象,也预言了南方可能的复兴。这些坚守者中一类如昆丁将自己封闭于回忆的天地,打碎钟表,沉迷于言语和幻想,极少行动;一类如萨德本将坚守与复兴形式化,进而使用了违背自己所要坚守的原则的手段,即超道德手段,从而陷于失败;还有一类如罗沙小姐、克莱蒂和爱米丽等女性形象(当然不包括康普生夫人那样的),她们不仅坚守,而且明白自己所要维护的是什么,因而她们绝不会容忍超道德的行为。有时她们甚至又承担起复仇者的角色,用憎恨或者毁灭使传统与堕落对立起来。在福克纳的小说中,这类形象虽然有时显得偏执,还常常有一所卓尔不群的昏暗住所,却基本是正面和光明的。因此福克纳晚期小说提出了复兴这个主题,承担这一重任的正是这类女性和南方的孩子。
为了便于分析,下面我将列出福克纳小说中普遍存在的几个主题分别研究,它们最终都统一于南方的坚守、败落和复兴。
一、 女性:坚守和复仇的中坚力量
福克纳笔下的女性形象在他的小说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他的约克纳帕塌法王国中,这些南方的女性甚至承担起了坚守传统道德秩序的重任。经过对比不难发现,相比于托斯陀耶夫斯基和海明威等作家的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福克纳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显然更加完整和成功。原因有两个:一是爱是福克纳写作中的一个重大主题,因此需要有有深度的女性角色的参与;二是福克纳本人对于女性的了解和尊重。概括地来说,福克纳笔下的大部分女性形象虽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却一律惊人地执着。即便是那位令人讨厌的康普生太太也是如此,她执着于她的小毛小病和罗嗦唠叨,令人生厌又无可奈何。
在具体展开讨论之前,必须首先解决一个问题:女性对原则的坚守如何可能?反对我的观点的人很可能举出《坟墓的闯入者》中的一小段来进行反驳:
你永远不能真正击败她们因为她们机动灵活她们不但有应变的能力而且还乐于像没有实质的风和空气那样迅速敏捷地放弃不仅放弃立场而且还放弃原则;…… 引自《坟墓的闯入者》,【美】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93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均引自同一版本,以后再引用同一本书中的内容将直接标明页码
这样没有原则的群体是否真的能够成为南方最坚定的守护者?答案是肯定的。在描写女性形象的时候,福克纳曾经多次谈到男性对于女性的恐惧,以上也是。但是女性放弃原则立场的情况只会发生在她们不必面对事实的时候,而南方的败落按照福克纳的说法是每个女性必须去面对的。“因为女人在她们开始呼吸之前已活了许久了,而男人则是每小时都在新生,每一秒都在新生。” 引自短篇小说《莱巴嫩的玫瑰花》,吴新云译,载于《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短篇小说集》,威廉·福克纳著,陶洁编,2001年9月第1版,第343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所引用所有短篇小说内容均出自此书,将直接标明页码
因此女性不会比男人更容易堕落,反过来也就是说女人比男人更适合坚持原则。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福克纳小说中的男女关系并不是对等的,但是绝对是平衡的,有序的。那些未向斯诺普斯主义妥协的女性个个都是南方传统的化身,她们竭力抵抗入侵(各方面的)的同时坚守着一种更为完整的秩序。她们不会像昆丁和康普生先生那样冥思苦想和滔滔不绝,但她们总是比男人更理解她们所守卫的东西。这种理解几乎是与生俱来、代代相传的。正是因为如此,在《押沙龙,押沙龙!》里当罗沙小姐第一眼看见萨德本的时候,就将他与魔鬼划为一类。而萨德本本人甚至从未看见过自己,他失败了,却仅仅认为是哪里“出了错”。不过罗沙小姐对萨德本的态度有时是矛盾的,既憎恨又怜悯,而这完全是因为萨德本形象的双重性:他既要维护南方的传统,要有子嗣将之传承下去,又不知不觉地企图采用超道德的方式来完成这一目标。因此罗沙小姐同意了他的求婚,因为她也同意南方的传统需要子裔继承,但她拒绝了萨德本的“建议”,因为这违反了他们所一直寻求守护的原则,罗沙小姐因此永远不会原谅萨德本。她用憎恨来报复萨德本,因为萨德本的无原则行为使她只能把防御阵地从萨德本百里地搬回到那个黑屋子里。而复仇更为彻底的则是同一小说里的克莱蒂,萨德本的黑鬼后裔,正是她最后纵火将萨德本百里地烧成了废墟。这种复仇行为带有双重性质,一是她作为黑人向白人种植园主复仇,再是她作为萨德本百里地的守护者向这个堕落的世界复仇。而她复仇的方式则是毁灭,使腐蚀找不到目标,从而在烈火中永远保存南方,就像昆丁把同样的东西永远保存在记忆里一样。但是这种极端的做法实际上却是拱手将南方让与斯诺普斯和他的同伙,结果只能是让南方彻底在现实中死去,因为那座城堡的倒塌使所有守卫他的人失去了目标、信仰和依靠,因此罗沙小姐在那场大火后就与世长辞了。可以说那场大火正是南方败落的标志。
撇开这些惨烈和悲壮不谈,具体分析一下作为南方守护者的这些女性形象,也许更有助于我们了解南方和他的命运。
在这些女性形象中,老小姐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原型,《押沙龙,押沙龙!》里的罗沙小姐,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的爱米丽小姐,甚至《八月之光》里的伯顿小姐也能算上一个(可以看到,福克纳本人一直称她们作小姐,甚至在《押沙龙,押沙龙!》里借昆丁之口拼命维护这样一个称谓,虽然这些小姐并不年轻,由此可见作者本人对她们的尊重和对南方的态度)。以爱米丽小姐为例,可以先看一下福克纳对她外貌的描述:
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是丰满的东西,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引自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杨岂深译,第42页
这样没有生命力的身躯,却坚守着“纯洁”二字。这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外在的腐败,内在的纯洁。也许南方的传统站在你面前时,也是这么一个形象:由于生命力的缺失,内在的纯洁甚至完全失去了其吸引力,但她就像一个原则一样站立在那里,像纪念碑一样屹立不倒。所以当这些身着黑衣的老小姐(罗沙小姐也常穿着黑衣,她们这样的装束与其说是在悼念过去,不如说是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出现在福克纳的小说里的时候,她们就像盾牌一样固执不可侵犯,南方就没有死。同样,年轻的南方人,比如说昆丁,通过她们看到过去和记忆,变成老人。因此昆丁说,“我二十岁时就比许多死去的人老了” 引自《押沙龙,押沙龙!》,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第378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均引自同一版本,以后再引用同一本书的内容将直接标明页码
,罗沙小姐有很大功劳。
比她们的外貌更具典型意义的是这些老小姐的住所,以罗沙小姐的住所为例: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约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缝把它们吹进来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时不时会有一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而在昆丁的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没人说得清楚。 引自《押沙龙,押沙龙!》,第1页
这住所同这些叙述一样叫人窒息,阴暗、闷热,散发着棺材味,濒死却顽固地活着。在这些阴暗、不合时宜的住所里,老小姐们在回忆往昔的荣耀、爱恋和壮举,南方的英雄们历历在目却只能呼吸到棺材的气息。《押沙龙,押沙龙!》的开头就像一曲挽歌,用令人窒息的音调演奏雄壮威武的曲子。老小姐们把自己的住所当作最后的战场来坚守,却注定要同这住宅一同死去。就像爱米丽小姐一样,任由别人参观自己、住宅和南方的秘密。因为她们斗不过时间,而南方的子裔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坚守了。
当然老小姐不单单指老处女,尽管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通用的。小姐是一种称谓、一种尊严,正如福克纳所坚持的那样。在短篇小说《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中的珍妮小姐在南方的守护者中是很有代表意义的,尽管她不是处女,但是她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严酷的纯洁。福克纳在这篇小说中着重描写了这样一位人物的灭亡。当她听到娜西萨为了维护荣誉而不得不出卖纯洁的时候,她变得疯狂而绝望,甚至连帽子都不让娜西萨碰一下,但是她明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正如娜西萨为了维护荣誉而必须出卖纯洁,珍妮小姐出于对南方的维护则不得不憎恨她。最后她头戴黑色老式女帽死在窗前,似乎象征着南方的败落。福克纳在描写她的死的时候,感情是很复杂的:
……黑漆漆的窗前坐着静止不动的老妇人,只能分辨出她的白发映出的微微光亮,看上去,她九十来年的生命虽然慢慢在她瘦削挺直的身躯内消耗已尽,生命虽已终止,但在完全逝去之前仍弥留不去,在她的头部发出瞬间的幽暗之光。 引自短篇小说《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第198页
但南方仅仅是败落了,福克纳从来没有说南方注定灭亡,因为他深爱南方。像昆丁在“铁也似的新英格兰黑暗里”呼喊的那样:我不。我不!我不恨它!我不恨它!以上只是说明,这些偏执的老小姐守不住南方,因为她们太老了,所以她们能得到尊敬却得不到人追随的决心。而另一类坚守着南方的女性则可以做到,她们是像《八月之光》里的莉娜和短篇小说《莱巴嫩的玫瑰花》里的露易丝·兰道夫一样的人物,有着不屈从于命运的刚强品质和未受损害的道德情操,她们的纯洁与坚强给了南方以新生的希望,她们充满活力,因而她们的光芒使那些高尚的情感得以代代相传。这些将在最后具体谈到。
二、 种族和土地:原始的罪恶
种族问题和土地问题一向是福克纳小说的重大主题,他在谈到南方的败落时,总是将这两个问题作为最根本的原因,“诅咒”一词也因此常常在他小说中出现。福克纳从未试图为南方的奴隶制进行辩护,无论是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访谈中他都认为正是奴隶制度败坏了奴隶和奴隶主双方,也正是白人的入侵使人们败坏了土地,从而种下了罪恶的种子。以致后来南北战争失败,南方败落,福克纳都将其归因于这些原始的罪恶。
福克纳在描写约克纳帕塌法县的作品中非常喜欢描写种族混杂的情况,特别是对混血儿的描写。《八月之光》甚至直接以乔·克里斯默斯这样一个混血儿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并且在描写他的经历的时候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同情,作家甚至有意无意地把他的一些重要的日期跟耶稣基督联系起来。除他以外,《去吧,摩西》和《坟墓的闯入者》中的路喀斯,《押沙龙,押沙龙!》里的查尔斯·邦和他的儿子查尔斯·埃蒂尼·德·圣瓦勒里·邦,他们都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物,而造成他们悲剧的,正是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创造出一个新世界的人们。这些人在踏上新大陆的时候,罪恶也被带上了这片土地。
他们的罪恶之一是奴役他人,把人当作工具,黑人、印第安人和穷白人,萨德本在这些奴役者中间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他对黑人和黑人血统的歧视以及他对穷白人沃许·琼斯的压迫福克纳在《押沙龙,押沙龙!》里写得清楚明白不可辩驳,他甚至专门为沃许·琼斯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沃许》,里面对像沃许·琼斯这样艰难地活着的穷白人表示的深切的同情比在《押沙龙,押沙龙!》里更加清晰,尤其是沃许最后举刀冲向警长和那些南方的英雄们的那一幕,颇有些悲壮。与之相比,查尔斯·邦的命运也许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是就悲剧性而言一点都不输给前者。在小说中,查尔斯·邦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获得萨德本的认同,哪怕只不过是一个肯定的眼神,承认父子关系。即便是这样,萨德本都没有满足他,因为这关系到南方血统的“纯洁”,实际上就是对黑人和黑人血统的根深蒂固的仇恨和蔑视。而正是这种仇恨和蔑视毁灭了萨德本一心要维护的家庭,查尔斯·邦坚持要同朱迪斯结婚,而他们的兄弟亨利为了阻止这桩罪恶而犯下了弑兄罪。查尔斯·邦的后代查尔斯·埃蒂尼·德·圣瓦勒里·邦的所作所为:打黑人、娶黑人,因而更像是对萨德本不予承认的疯狂报复,存心要羞辱自己体内的这部分顽固、带着深深的蔑视的血液(这血液存在于所有南方白人体内,即使是罗沙小姐,她之不愿碰一碰克莱蒂,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还要让吉姆·邦德们“征服西半球”。
《八月之光》和《去吧,摩西》就把这桩罪恶说得更加清楚明白了。在《八月之光》里,乔·克里斯默斯悲剧的开始就是他认识到自己是个“黑鬼”的时候,他自己甚至更加倾向于认同占自己血液比较少的那部分血统,尽管他的肤色并不这样看,所以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无法接受他,不可抑制地憎恨他。而他本人的愤怒则是逐渐养成的,他十四岁时的一次经历对他的一生都起了很重要的影响:他看见一个黑女孩躺在黑洞洞的锯木棚里,等待他和另外四个白种男孩的蹂躏。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因此他挥拳脚踢,甚至不惜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敌人。这一幕可被视为他杀害伯顿小姐的根本原因,因为伯顿小姐所要守护的铁一般的秩序里含有伤害了他的罪恶。同样,在《去吧,摩西》里路喀斯举枪面对扎克·爱德蒙兹的时候也正是他直面白人的罪恶的时候,这罪恶来自他的祖先——卡洛瑟斯·麦卡斯林。路喀斯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只是想获得承认,获得平等的待遇。而南方的白人们则认为,他得先“承认自己是黑鬼” 引自《坟墓的闯入者》,第15页
,然后他们才能给予他他所要求的东西。路喀斯的拒不合作,引起了他们的恐惧和憎恨,所以在《坟墓的闯入者》里他才会被诬陷。
路喀斯的被诬陷证明了南方白人的另一重罪恶:将自己的罪过嫁祸于黑人,借此来为自己提供掩护。在《坟墓的闯入者》里,极度仇视路喀斯的南方白人将其陷害,目的就是要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黑鬼”,“一个从背后枪杀白人的黑鬼”。而这陷阱的背后却是白人赤裸裸的罪恶:弑兄,嫁祸。整个故事借契克的叙述深切地斥责了南方传统里对黑人的不公以及白人的卑鄙行为,那绝对是有损于荣誉和骄傲的肮脏行为。而路喀斯的冷静态度和周围人的狂暴和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打败了所有约克纳帕塌法县的白种男人,应该说这种英雄主义式的写法非常鲜明地表达了福克纳的立场。
此外,对于白人入侵对当地印第安土著居民所造成的伤害福克纳写得不多,他在这方面更多的是发表关于土地和它所遭受的苦难的感慨。《去吧,摩西》里的山姆·法泽斯,现代英雄艾萨克的精神导师,同布恩·霍根贝克一起表达着对于土地的尊重与热爱,老熊老班和那片森林就是他们所崇拜的土地的实体化形态。老班和“狮子”的死就像一个预言:古老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将不复存在。布恩·霍根贝克最后的几近疯狂,正是为此。所以艾萨克放弃土地的继承权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祖先的罪恶,还在于他从森林和两个有着印第安血统的人那里学来的谦卑与骄傲,以及对于土地与人关系的深刻理解:人不能占有土地。否认这一点就是堕落的开始,所有建立在这一堕落的基础上的大厦终将坍塌,就像朋霍费尔在《创始与堕落》里谈到的:
“我们并非在统治,而是在被统治,物、世界统治着人,人是世界的囚徒、奴隶,他的统治是幻想;技术是大地藉以攻击人并制服人的力量。由于我们不再进行统治,我们因而失去土地,因此大地不再是我们的大地,因而我们对大地渐渐感到陌生。但我们之所以不再有力进行统治,是因为我们没有将世界看成是上帝的创造,因为我们的统治并非从上帝那里接受的,而是自己攫取来的。” 引自《创世与堕落》,【德】朋霍费尔著,朱雁冰译,载于《第一亚当与第二亚当》,刘小枫主编,朱雁冰、王彤译,华夏出版社2004年9月北京第1版,第135页
除去上帝,这段话的基本精神是符合山姆·法泽斯教给艾萨克的关于土地的看法的,只不过他们所遵从和崇拜的是土地本身而不是上帝,那是一种比上帝更加古老的信仰。违背这一信仰而遭受悲惨下场的最具典型意义的又是萨德本。福克纳在谈到《押沙龙,押沙龙!》(当时这部小说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说“大致上,其主题是一个人蹂躏了土地,而土地反过来毁灭了这个人的家庭” 转引自《押沙龙,押沙龙!》,译序第1页,原文未标明出处
,这个人无疑是指萨德本,他“狂暴地拉扯出一座庄园” 引自《押沙龙,押沙龙!》,第3页
(这是罗沙小姐的说法,虽然罗沙小姐对萨德本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但是她对萨德本百里地的创造过程的概括还是切中要害的),以这种不自然的粗暴方式突然占领这片土地然后根据那些原则和秩序规则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并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子孙后裔使之代代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建立一种永存的社会秩序”。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对土地的粗暴蹂躏很有点儿像至少是美国南方的建立方式,而其建立的基石则是罪恶而不是道德。所以这种统治本身就把建立者束缚在了那片土地上,因而其败落是必然的结果,是土地的“报复”。
不光从这一点来说南方的败落是必然的。在《八月之光》里,正是由于对黑人的偏见和仇恨,那些优秀的南方人才会被乔·布朗(或者叫卢卡斯·伯奇)这种斯诺普斯式的人物利用。布朗只是告诉那些警察,乔·克里斯默斯有黑人血统,那些原本怀疑布朗的警察马上就相信了他,他们说“要是你谈的是个白人,你得小心你说的话……我不在乎他杀人没杀人” 引自《八月之光》,威廉·福克纳著,蓝仁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87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均引自同一版本,以后再一用同一本书的内容将直接标明页码
,他们的弱点就这样被狠狠地利用了。
然后是战争失败,福克纳把这称为诅咒的一部分,是惩罚。南方的男人们打了败仗,回到家发现土地被夺,黑奴四散,妻子被强奸,他们只能从头开始,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更加令他们绝望的是,南方没有拥有足够勇气的子裔,所以除了像萨德本这样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的人仍然在作毫无意义的努力之外,一些人开始逃避现实,像昆丁·康普生、康普生先生;一些人开始向无原则的斯诺普斯妥协,像杰生·康普生;当然也有一些人选择坚持和为复兴努力,有前面提到的那些女性,孩子,艾萨克和布恩·霍根贝克这样的人。
福克纳在他的小说当中曾经提出过一些解决南方问题的方法,但是他无情地嘲笑了那些企图通过一纸空文来实现人人平等的想法:
“……我在为路喀斯·布香辩护。我在保护桑博免遭北方、东方和西方的侵犯——那些外地人会强加给我们一些根据人对人的暴力可以在一夜之间通过警察来废除的想法而制定法律,从而把他硬推回到几十年前,不仅推入不公正还推入悲伤、痛苦和暴力之中……” 引自《坟墓的闯入者》,第185页
尽管看似有些狡辩的成分,不得不承认的是自由不是靠法律规定就可以给予的,而且是通过暴力的形式。像福克纳所说的“公正是由我们给他而不是从我们那里强行夺走并强加于他而且这两点都是靠刺刀来实现的” 引自《坟墓的闯入者》,第197页
。也许这才是解决问题所该有的态度吧。
三、 道德:传统的沦丧
福克纳所描写的南方的败落,主要指的是传统的沦丧。这个传统是指以道德为基石的一种秩序,这道德应当包括作家本人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谈到的那些高贵的情感:爱恋、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马尔科姆·考利在《福克纳:约克纳帕塌法的故事》一文中论及福克纳小说中所描写的旧秩序时说:
“旧秩序是一种道义上的秩序:一句话,这种秩序的后裔丧失的正是它的力量与秘密。可是,这种秩序也背上了一种如此巨大的罪恶的道义上的负担,——在这一点上,它又与别的写得更为肤浅的南方故事不同了——以致于在某种意义上,内战甚至重建都成了一个应得的惩罚。” 引自《福克纳:约克纳帕塌法的故事》,【美】马尔科姆·考利著,李文俊译,载于《福克纳评论集》,李文俊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5月第1版,第37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所引用所有评论文章均出自此书,将直接标明页码
这一论断精辟地概括了福克纳小说中南方的奥秘,也指出了南方之所以败落的根源在于罪恶。小说《去吧,摩西》就非常完整地展现了这种道义上的秩序的没落及其所背负的罪恶,并且在这一背景下成功塑造了艾萨克这一现代英雄的形象。他不同于福克纳在那之前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就像是同他在小说里说的一样,是上帝选中了这个家庭因为他预见到了艾萨克这样的英雄人物的出现,福克纳写了那么多阴暗的小说,似乎只是因为他预见到了这样一个光辉形象的出现。因此“艾克大叔”是独一无二的。他从大森林和山姆·法泽斯以及“老班”身上重新找回了那些行将灭亡的谦卑、骄傲和坚忍不拔,从而使自己成为了优秀的南方继承人。同时他又拒绝接受继承祖先留给他的土地,而宁愿像耶稣一样去当个木匠,这仿佛象征着他对祖先罪恶的拒绝。所以以这样一个人物为主人公的《去吧,摩西》(尤其是其中的《熊》)的基调是光明而有希望的。值得一提的是,艾萨克虽然没有继承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后人,传统将无人继承。福克纳在这里想要表达一个意思,即罪恶并不通过血缘代代相传,光荣的传统也是一样。艾萨克本人的祖先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就是使后代承担“罪恶的道义上的负担”的罪人,艾萨克仍然可以选择拒绝接受和继承,从而免除罪责。所以关键在于这些南方的子孙后代如何去面对祖先的罪恶,血缘并非是牢不可破的枷锁。艾萨克将他的镶银的号角赠与了洛斯情妇的儿子,那就象征着传统的继承和南方的希望所在。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并非人人都是艾萨克,福克纳小说中大多数代表南方的人物其实都是在普遍堕落下去的,谈谈他们的堕落也许比光赞美艾萨克更有益于帮助理解南方传统的沦丧。其实即便是在《去吧,摩西》里,大多数南方人还是在往下堕落的,但艾萨克的光芒实在是太耀眼了,以致让读者忽略了事实。福克纳小说里多的还是像昆丁、康普生先生和加文·斯蒂文斯律师那样的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人,他们在小说里永远都是在不停地说话:叙述一个故事,发表一通感慨,实际上一直都只是在讲一样东西:过去的南方。可以这样说,他们空虚的言谈和沉湎于过去的姿态正好证明了他们已遭败坏,或者至少他们身处的南方已遭败坏。无论是在《喧哗与骚动》里的还是在《押沙龙,押沙龙!》里的昆丁,都只是存在于自己对过去的幻想中的懦夫。他怀念过去是因为他对未来和现在感到恐惧(这是福克纳最鄙视的情感),他没有爱情只有对妹妹凯蒂畸形的感情,没有荣誉感没有骄傲也谈不上谦卑,更没有牺牲精神(为了妹妹失节而甘愿背上罪名不是他的牺牲精神的体现,那只是因为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可以忍受祖传的罪恶却无法忍受堕落和失节,尽管他自己也堕落了但是他不必在回忆中面对自己)。面对道德传统的沦丧,昆丁选择了退却和逃避,他也因此失去了道德因为道德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所以他没有灵魂,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他身体本省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铿锵的战败者的名姓” 引自《押沙龙,押沙龙!》,第6页
。
还有一类值得注意的南方人的堕落不同于昆丁他们,像昆丁的弟弟杰生,还有《我弥留之际》里的安斯·本德仑也属此类,不过他也许没有杰生堕落得彻底。他们的堕落选择了投降和憎恨的方式,向斯诺普斯投降而变得比他们更坏,他们憎恨和利用所有人,把所有的信仰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是他们与斯诺普斯们不同的地方,因为斯诺普斯是没有信仰和原则的,他们连自己也不信,而杰生们只信自己)。如果说昆丁的堕落是因为他没有用行动去践行美德因而失去了美德的话,那么杰生的堕落就是他因为没有美德所以憎恶它们。从凯蒂到小昆丁,甚至连昆丁的幻想,母亲的抱怨杰生都一概憎恨得无以复加,这是一具没有爱的没有灵魂的躯壳。无怪福克纳要说杰生是他所创造的所有人物中最邪恶的一个。福克纳的短篇小说《花斑马》里的那个弗莱姆·斯诺普斯最后还给了阿姆斯蒂太太五分钱的糖果,如果换作杰生恐怕非但不给而且早已骂开了。这倒不是说斯诺普斯还有点儿良心,良心二字不适合他们,只是证明堕落了的人往往比使其堕落的人坏得更彻底。
具体到对堕落二字的理解上来看,道德堕落主要表现为人性的异化。上面提到的昆丁、杰生,包括狠狠利用了自己儿女的安斯·本德仑,他们的形象都已经变得十分畸形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是:缺乏人性。沉醉于空虚的幻想,沉醉于愤怒,沉醉于掠夺。在整部《喧哗与骚动》,除了黑女奴迪尔西和少时的凯蒂,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大写的人。康普生先生之于言谈,康普生太太之于抱怨和小毛小病,毛莱舅舅之于鸡零狗碎的哲学,都和昆丁和杰生一样,像是在道德沦丧的过程中拼命抓住了一两根救命稻草。唯有迪尔西依靠着一点简单的信仰光明正大地活了下去,可以看出在小说最后一部分福克纳对她的描写是充满了尊敬和同情的:
“这一天在萧瑟与寒冷中破晓了。一堵灰黯的光线组成的移动的墙从东北方向挨近过来,它没有稀释成为潮气,却象是分解成为尘埃似的细微。有毒的颗粒,当迪尔西打开小屋的门走出来时,这些颗粒象针似的横斜地射向她的皮肉,然后又往下沉淀,不象潮气倒象是某种稀薄的。不太肯凝聚的油星。迪尔西缠了头巾。还戴了一顶硬僵僵的黑草帽,穿了一条紫酱色的丝长裙,又披上一条褐红色的丝绒肩中,这肩中还有十条肮里肮脏说不出什么种类的毛皮镶边。迪尔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阴雨的天空仰着她那张被皱纹划分成无数个小块的瘪陷的脸,又伸出一只掌心柔软有如鱼肚的枯槁的手,接着她把肩中撩开,细细审视他的长裙的前襟。
那条长裙无精打采地从她双肩上耷拉下来,滑过她那对松垂的乳房,在她突出的腹部处绷紧。然后又松了开来,再往下又微微胀起,原来她在里面穿了好几条内裤。等春天过去,暖和的日子呈现出一派富丽堂皇、成熟丰收的色彩时,她会把内裤一条一条脱掉的。她原先是个又胖又大的女人,可是现在骨架都显露出来,上面松松地蒙着一层没有衬垫的皮,只是在肢胀似的肚子那里才重新绷紧,好象肌肉与组织都和勇气与毅力一样,会被岁月逐渐消磨殆尽似的。到如今只有那副百折不挠的骨架剩了下来,象一座废墟,也象一个里程碑,耸立在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内脏之上,稍高处的那张脸让人感到仿佛骨头都翻到皮肉外面来了。那张脸如今仰向丽云在飞她的天空,脸上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神情。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子,回进屋子,并且关上了门。” 引自《喧哗与骚动》,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而在《我弥留之际》中,气氛就更加阴暗了,没有迪尔西,更没有艾萨克。唯一可以看作正面人物的艾迪·本德仑死了,她的遗愿可以被看作要求道德堕落的本德仑一家能在长途跋涉的磨难中得到新生。因此在到达杰弗生之前,艾迪一直没有真正死去,因为她的最后一个行为尚在进行中,也许这也是福克纳为这篇小说取名为《我弥留之际》的原因之一吧。只不过她未能成功,相反这趟旅途加速了这些村民的堕落,因为实际上整个南方都已经被败坏了。
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传统的沦丧为什么会引起道德的普遍堕落?——因为新秩序本身就是畸形的,至少福克纳在他的小说里是这么看的,所以他宁愿要改良后的过去,不要将来。在他那部饱受争议的小说《圣殿》里,福克纳塑造了一个“现代精神”的典型:金鱼眼。从对他的外貌描写里我们就可以读出作者的嘲讽和厌恶:
“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没有血色的颜色,好像是在电灯光下看到的颜色;在这宁静的阳光下,他那歪戴的草帽和略显弯曲的胳膊使他像是从铁板上冲压出来的,既歹毒有深不可测。” 引自《圣殿》,威廉·福克纳著,陶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2页,以后若无特别说明,均引自同一版本,以后再一用同一本书的内容将直接标明页码
“金鱼眼的眼睛像两团橡胶,好像一碰就会掉下,可是用大拇指一揿又复原,但留下了拇指上的涡纹。” 引自《圣殿》,第3页
这看上去更像是从机器流水线上作出来的产品而不是一个人。他矮小而且性无能,却用极不自然的方式“强奸”了南方女性(已经堕落)。在福克纳眼睛里新秩序就是这样一个畸形而不完整的产品,它用暴力不自然地强奸了南方。乔治·马里恩·奥唐奈在他的《福克纳的神话》里对此进行了精彩的分析,虽然是以否定这部小说为目的的,但他至少还是将这部小说的寓言性质讲得很透彻。因此,福克纳在他的小说中处处流露出对过去南方的留恋也说得过去了:他把希望寄托于南方的复兴,以为像艾萨克那样简单地拒绝接受祖先罪恶的重负就可以了。这无疑是理想主义的,同他所批评的想凭一纸空文给人自由的做法一样幼稚。
四、 女人和孩子:希望之光
让-保罗·萨特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哗与骚动〉》一文中说:“福克纳看到的世界可以用一个坐在敞蓬车里往后看的人所看到的来比拟。” 引自评论《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哗与骚动〉》,【法】让-保罗·萨特著,俞文石译,第161页
这一经典的比喻同样适用于福克纳描写南方的小说里的大部分白人男性,即使是拜伦·邦奇(《八月之光》里的一个人物),布恩·霍根贝克和艾萨克·麦卡斯林这样的正面人物也是如此,而这些为过去所困扰的人是无力承担起南方传统的复兴重任的,所以能做到的只有女人和孩子,男人只能提供一些帮助或者传递火种。原因可以看看《坟墓的闯入者》里艾富拉姆的一段话:
“年轻孩子和女人,他们的脑袋不是装得满满的,他们听得进别人的话。可像你爸和你舅那样的中年男人,他们不会听的。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找事实。说实话,你也许应该记住这一点,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用得上。要是万一你有件事想找个不是一般的普通人来做,千万别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找女人和小孩子去做。” 引自《坟墓的闯入者》,第63页
也就是说,女人和孩子可以无条件接受真理,而男人则需要证明。所以在同样面临复兴南方的重任的时候,男人也许会提出一大堆问题,而女人和孩子则会说:好吧。他们不需要理由,行动本身就包含了原因、过程和结果。因此,实际上女性比男性更具备行动的勇气。所以同样在《坟墓的闯入者》里,深夜为了拯救一个黑人而冒生命危险去挖开一个白人的坟墓的是一个老朽的白种女人——哈伯瑟姆小姐,一个白种男孩——契克和一个黑种男孩——艾勒克·山德;自告奋勇去看守路喀斯而直面几乎全县的白种男人的是契克的母亲:没有成年男子。因为那些男人犹犹豫豫而且心存偏见,他们深信黑人有罪,一心想着如何处死那个黑鬼而不是如何为他开脱,除非证据已经摆在他们面前。尽管这里主要谈的是种族问题,但我们仍然可以把那个老女人和那两个孩子看作南方的希望之光。因为他们有勇气将南方白人的罪恶掘开从而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可以说是一种试图唤起良知的努力,希望将那建立于沙土之上的骄傲击垮以便以坚硬的磐石为基础建立更为牢固和谐的秩序。
早一些的《八月之光》讲述了“一个名叫莉娜·格罗夫的年轻姑娘,怀着身孕,决心赤手空拳地去寻找她的丈夫” 转引自《八月之光》,译序第5页
的故事。小说之所以叫《八月之光》,福克纳有过明确的解释:
“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即至的迹象:天气凉爽,天空里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降临,甚至可能从希腊、从奥林匹克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祗。这种天气只持续一两天便消失了。但在我生长的县内每年八月都会出现。这就是那标题的涵义。对我来说,它是一个令人怡悦和唤起遐想的标题,因为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的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 转引自《八月之光》,译序第7页
在这部小说的三条线索中(乔·克里斯默斯,海托华和莉娜),无疑莉娜这个人物形象更接近于福克纳所解释的小说标题的涵义。她纯真、大方而又坚强,就像福克纳所说的“柔和透明的光线”照进了死气沉沉的杰弗生镇,拜伦·邦奇,海托华甚至乔·克里斯默斯都在她进入小镇的短短的时间内得到了启迪和拯救,内心中那久已失去的光明的情感又回到了他们身上。拜伦·邦奇本将碌碌一生,默默死去,因为莉娜的出现竟找到了爱和牺牲的勇气,并甘愿为她正面同强于自己的卢卡斯·伯奇搏斗。最后他辞去工作同莉娜一起踏上旅途,以此作为小说的结尾也给了人一些光明的希望。乔·克里斯默斯终于获得片刻宁静死去的那天,莉娜在杰弗生镇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象征着南方的希望之光。因为这个孩子,长期与世隔绝的海托华牧师摆脱了与世隔绝和终日幻想的生活状态,他和拜伦·邦奇以及镇上所有善良的人一起,维护着这份希望不受败坏,作者也通过这样的描写表达了自己对希望的肯定和期待。
福克纳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掠夺者》索性直接以一个孩子为主人公,具体描写了他怎样经历恶的考验而成长为一个有德行的人,并以此表达了作者对南方的信心。与艾萨克不同的是,卢修斯成长在一个几乎未受污染的家庭氛围中间,因此他比艾萨克更为幸运,其行为方式也更为光明。他在一群善良人的簇拥下成长,他面对罪恶的勇气使德行的权威得到了巩固。这部小说可以说是福克纳小说中最光明的一部,爱的氛围贯穿始终,以此作为约克纳帕塌法体系的终结很能说明作家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态,用卢修斯作为布恩·霍根贝克和妓女埃弗碧之子的名字,也许象征着光辉的轮回,也是南方复兴的希望所在吧。
总结
福克纳就像他笔下笔下的昆丁一样,充满激情地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叙述南方的坚守、败落和复兴。尽管也许福克纳的小说未必极其遵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但他的那些自成一体的神话却始终令人感动不已,因为它们体现了人类的骄傲。所以只要人类尚对自己抱有希望,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塌法县就不会被从地图上抹去,而热爱福克纳艺术的人就不会消失。记住福克纳所说的这些话,将来或许可以支撑我们对于坚持不懈的信仰:
“……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活下去,而且会繁荣发展。人类是不朽的。之所以不朽不是因为生物里惟有人类留有呢喃之声,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怜悯之心,有牺牲精神,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这些品行都是人类往日的荣耀;人类因此而不朽。诗人的声音不仅可记人类的言行,还可成为支柱,成为栋梁,使人流芳百世,不朽于土。” 引自《获奖演说》,载于《福克纳——美国南方文学巨匠》,潘小松著,长春文学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203页
参考书目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短篇小说集》,威廉·福克纳著,陶洁编,2001年9月第1版
《喧哗与骚动》,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我弥留之际》,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等译,漓江出版社199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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