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人物描写.pdf

42023年第9期我是写小说的，当然要写人写人几乎是我写作的全部。学生写作文，也少不了写人作文不可能永远不写人。写人，是写作的基本任务。因为人是处在这个世界食物链终端的最重要生物，也正是人创造了地球文明。写作本就是人的专有行为，写作又怎么可能不写发明写作的人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史其实就是人类不断书写自己从而认识自己、改造自己和进化自己的历史。这大概就是语文教师总会给学生出一道记的作文题的原因吧。可怎么写人把人写出来写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呢？一、外貌描写外貌描写，更专业的说法应该是“肖像描写”。不要小看外貌描写，它意义非凡。我们先试着观察一个人的穿着：上衣、裤子、鞋、领带、围巾所有这一切，都会向你传递信息不仅是他的经济地位，还有他的性格、情绪、喜好，甚至是人品。比如，一个人脚蹬一双破旧的鞋，但你仔细去看，仔细去分析，就可能会发现，他之所以这样穿，并非贫穷，而纯粹是因为他要给自己塑造一个落拓不羁的很酷、很潮的形象；你还可能发现他脚上的那双鞋，虽然是旧的，甚至是破的，但因为是名牌，在价格上远远超出那些普通的新鞋。如果一个学生总能这样打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便有了一个可以展望的写作前程了。美国诗人马斯特斯有一首名为凯斯勒太太的诗，里面有这样的诗句：而我靠洗衣支撑这个家，/并从人家的窗帘，床单，衬衣和裙子/了解所有人的秘密。/衣服从簇新总要变得老旧，/他们会用更好的替换或根本不换：/折射人们是在发达还摘要：人物描写是写作的基本任务之一。人物描写主要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外貌描写，通过人物的衣着和相貌描写，塑造人物形象特点，呈现人物内心；二是动作（行为）描写，人的动作（行为）关乎这个人的思想、人格、性格，对动作（行为）的描写就是对人物的刻画；三是心理描写，优秀的心理描写，是作家和作品成熟的标志之一。关键词：写作；人物描写；外貌描写；动作（行为）描写；心理描写谈谈人物描写曹文轩理念引领5写作教学摭谈之三是衰落中。/而租金和补丁随着时间扩大；/没有线和针可以抵挡老化的速度，/还有肥皂难以清洗的污渍，/还有不知不觉褪去的颜色，/尽管因为损坏一条裙子你被责备。/手帕，桌布，拥有它们的秘密/洗衣妇了解全部人生。1这首诗写了一个洗衣妇的敏感和细心。她能从手帕、桌布、床单、窗帘、裙子推断出主人以及主人家的一切，这里离不开默默的观察与体会。一个想要在写作方面有所成就的人，就要学着做一个洗衣妇你就是一个洗衣妇，你是整个世界的洗衣妇。一块补丁，一团污渍，一道撕裂，你都要看到，因为，它不只是补丁、污渍与撕裂，它的背后藏着几乎生活的全部。你的目光就应当是这个洗衣妇的目光。你的目光要学会停留、凝视、注目。当你的耐心到了极致，你就会像这位洗衣妇一样发现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从写作的角度讲，写洗衣妇的马斯特斯其实也是一个洗衣妇，是他的耐心、细心、敏感，才获得了洗衣妇这个特别的形象。“洗衣妇了解全部人生。”他呢？了解洗衣妇，于是他也了解整个世界。我一直很喜欢描写人物的穿着。蜻蜓眼中专有一章，题目就叫旗袍。奶奶奥莎妮与旗袍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很多解读，其中一些话题可以抵达她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审美观的认同这样的高深层面。她是一个法国人，而旗袍与她西方人的体型构成的特别美感，几乎可以作为一个美学问题提出来加以研究：一个西洋女子与旗袍。同样也是这部长篇小说，有相当长的文字是写奥莎妮给孙子孙女打毛衣的。这些毛衣的背后，是奥莎妮对生活的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是她对那个无情岁月的无声对抗。这些写关于穿着的文字，使读者看到了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作品多处写到了各色人等的穿着，仅从穿着就能看出他们一个个是什么样的人。同样，樱桃小庄也数次写到了衣服人物的着装。其中妈妈缝制棉衣一大段也可以有多重解读。她一针一线细心缝制的是一件显然偏大的棉衣，这一细节一来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经济状况他们无法做到与孩子生长速度同步而不断为他们缝制合适的新衣；二来暗示女孩麦穗在不断成长，让人感觉到一个幼小的生命即使是在物质高度匮乏的岁月，依然能在家人的呵护之下像一棵可爱的树苗在阳光下绿意盎然。通过这件衣服，我试图让读者感受到一个生命成长的温暖和力量，并能由衷地为此赞美。衣着、穿戴，都含有关于这个人的若干信息，不可忽略。说完穿着描写，接下来我们说人物的长相（包括面容和形体）描写。记住四个字：形由心造。人的长相与人的内心有着神秘的关系。眼睛如此，眼神更不用说了。其他，比如嘴巴、眉毛、鼻子、耳朵等，你只要仔细观察，它们都能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个人性格、习惯、情趣、品质等信息。所以你要想着：这个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他是方脸还是圆脸、瓜子脸？是那种秀气的面孔还是威武的面孔？眼睛、嘴巴、鼻子各有什么特别之处？五官分布是让人感到舒服还是让人感到有点儿不适？他的面部表情是丰富的那一种还是呆板的那一种？他的头发怎样？是浓密的还是稀疏的？是什么颜色、什么质地，又是什么发型？他的手脚偏大还是偏小或者大小适中？是纤纤手指还是粗短手指？指甲是否光滑？他的牙齿是否整齐？有虎牙吗？是属于那种贝齿一类的牙齿吗？身材高大还是矮小？显得矫健还是敦实？身材比例完美还是欠完美？当我们回头去读从前小说家的作品时，一定可以发现：在他们的几乎每部作品中都会有一幅幅人物肖像画。在他们看来，若没有这些肖像画，人物形象62023年第9期是得不到完美呈现的，人物的“德行”是得不到合理解释的。这些肖像的背后，总隐藏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词：阶级、传统、家族、时代、修养、境界、善、恶、美、丑、大义凛然、桀骜不驯、优柔寡断、清纯、虚伪、狡诈、清明、庄严、神圣 美国作家克莱顿C.巴尔博在一篇名为疣的价值的文中写道：“留心疣。”每当我和有志于写作的人接触时，我总会把这句话拿出来作为建议。乔叟（英国文学家）在几百年前就帮我的建议做了铺垫。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乔叟的诗体短篇小说集）的总引部分，他向我们介绍了一群朝圣者，对每个角色的外貌都着墨不多。然而，在寥寥几句描述之中，乔叟把一个角色与同在那趟不朽旅途中的其他人都区分开来了。“在他的鼻尖上”乔叟写的是一位磨坊主，“有一颗疣”。这句话把磨坊主在一群同行者之中给立了起来，因为只有他有这样的一颗疣。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立即从这句话里推断出磨坊主的更多信息。一个人在写作道路上对这颗疣毫无兴趣，是最要命的过失。坎特伯雷故事集之所以被人们铭记和崇仰，是因为书中的人物都是活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他们的描述也非常生动，极有个性。正是乔叟对于人物细节的把握赋予了这些角色独特性。一言以蔽之，乔叟很清楚一颗疣的价值。2二、动作（行为）描写如何刻画人物？更重要的一点当然是描写人物的动作（行为）。刻画人物只停止在人物的肖像描写上，显然是不够的肖像描写只需要那么多的文字就够了。你总不能三天三夜、连篇累牍地描写一个人的眼睛吧？可你能三天三夜写一个人的一个个动作（行为），因为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没完没了的动作和行为他总要行走，总要做事，总要搞出响动来。你要刻画人物，就要注意观察那个人物的所有动作与行为：“他习惯做什么手势？他走路的姿态如何？是大步流星，还是晃晃荡荡？是闲庭漫步，还是鬼鬼祟祟？是步履蹒跚，还是一板一眼？他的一举一动是否自然潇洒，能从中看出他的冲动或者厌恶吗？他的言行习惯如何？他在思考的时候会眯起眼睛吗？他在困惑的时候会打响指吗？他是怎么样和人握手的？他面对上下级时，身体的姿势或表情会有所不同吗？需要动脑或者动手的时候呢？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呢？你能从他特定的表情中看出他当下的内心感受吗？你描述这些外表特征时，能让他显得有别于他人吗？”3 65-66动作无论大小，都与内心甚至和人性相关。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其实何止人的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有一段关于手的描写，堪称经典唯一摇晃不宁的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叫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手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弹跳；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的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4人的动作（行为），都受内心驱使，是内在素质的真实体现。阿城有一篇作品写了一个干部，其写作教学摭谈之三7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知识分子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进了牛棚，历史翻转之后恢复了工作，为表示对他的关心，几个干部去这个知识分子的家中看望他，其中一位坐在椅子上挖起鼻孔来，并挖出一坨鼻屎，本来是想随手处理掉的，但突然想起这位高级知识分子是一个具有高度洁癖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理这一坨鼻屎了：是弹射出去呢，还是暗自放在手中搓揉？犹豫再三，此人最后将那坨鼻屎重新送回鼻孔。这一不易觉察的动作，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怕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了。人的所有动作（行为），都是我们在刻画这个人物时需要加以关注的，因为人的动作（行为）是这个人物的思想使然、人格使然、性格使然，对这些动作（行为）的描写就是对这个人物的刻画。三、心理描写有时作家写人，不描写外貌，也不描写动作，直接描写心理。但总是做心理描写是令人乏味的。它只是其中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外国作家用得比我们多一些。小说在逐渐演变中，将成熟的标志定在了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摹上。相对于性格而言，心理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它处在一片朦胧之中，它的运行似乎毫无规律。我们很难对它进行把握，而事实又明摆着：一部上乘的小说，最使人着迷和为之扼腕或击掌的地方，又正是那样细腻而确切的心理描绘；这些地方，也许是一部小说最出彩的地方，最见观察与描绘功底的地方，以及流露一个小说家成熟气质的地方。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奥茨的著名短篇小说在冰山里中有这样的情节。修女艾琳在大学任文学课老师。班上出现一位男生，是来旁听她的课的，叫艾伦温斯坦。他告诉她，他不愿学历史，要学文学，要艾琳同意他编入她的班。此后，奥茨冷淡地、平静地写下了一些句子：“艾琳修女觉得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她呢？非常微妙的因素，读者以及艾琳本人都无法说得清楚。“艾琳修女突然感到精疲力尽。”这是为什么？是温斯坦喋喋不休地说话，还是他的话语中有某些伤感的成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这叫艾琳修女想起了她不该让他到班上来。有这样的时刻，你得做出明智的决定可是，她同情他，真的。她同情他某些方面。”哪些方面呢？无法说得清楚。艾琳从一开始就有不想让他来听她的课的念头，但她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此后，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上她的莎士比亚课。”她并不想见到温斯坦，但又是那么急切地想见到他。为什么？她自己不知道。“交头一篇作文的那天，温斯坦没有在班上出现，艾琳修女心情沮丧，不过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地常常有的。她开始上课了，总等着门被打开，他乒乒乓乓地赶到座位上，对她咧嘴一笑表示歉意但是他没有来。”她已经失去了自己，在情感的旋涡中旋转。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感觉到，她作为老师的一贯严格性开始动摇了。你可以今天交论文，如果你写好了的话。她皱着眉头说。”她动摇了，然而又是用一种冷淡的态度来面对温斯坦。“艾琳修女不再盼望他匆匆忙忙来上课了。”她到底是想见到他，还是不想见到他？她的内心其实是希望他能来教室坐在她的课堂上吧？接下来温斯坦许多天不来学校了温斯坦死了。“艾琳修女感到她自身的一部分飘浮出去了，写作教学摭谈之三82023年第9期写作教学摭谈之三被白雪覆盖的平原吸引到北方去了，被吸引到平静、空虚中去了。”为什么会这样？直到此时也未能说清楚。5这篇短篇小说，显示了奥茨对人物心理把握的出色能力和高度的描写技巧。但如果我们仔细去分析这段文字，则会怀疑我们过去对外国小说“以刻画人物的心理来刻画人物”之手法的津津乐道、而对中国“以刻画人物动作（行为）来刻画人物”之手法则给予贬义目光的做法。因为我们发现，人的心理恰恰也是通过动作（行为）显示出来的。黛玉葬花，是一连串动作。从她看到残花落瓣到将它们收拢起来，到一个物体香冢的出现，到她望着眼前的伤春景象念出“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凄凉的葬花诗，这整个过程，我们有目共睹。而正是通过这些清晰的动作，我们感觉到了黛玉心中那份永不可分析的渗延性的悲哀情感。“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海明威给自己提出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以行为来说明一切事物让动作和事件来召唤起读者感情上的反应他的早期的人物是为行为和经验而活着。”6海明威有乞力马扎罗的雪那样一种重心理的作品，但也有老人与海那样一种重动作（行为）的作品从出海捕鱼到在海上几日与风浪、鲨鱼搏击再到拖着一袭马林鱼的骨架优雅归来，可以说老人与海描绘了一连串的动作。可以有纯粹的动作（行为）小说，却难以有纯粹的心理独白（剖析）小说。即使是伍尔芙，也无法抛弃动作（行为）。我们需要检讨的不是重动作（行为）描写这一写法本身，而是对动作（行为）的选择。我们需要注意的只不过是：我们应当选择那些最具心理色彩的动作（行为）。参考文献：1马斯特斯.匙河集M.凌越，梁嘉莹，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204-205.2巴尔博.疣的价值M/美国作家文摘杂志社.短篇小说写作指南.谢楚聿，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81-82.3霍格非.让你的角色活起来M/美国作家文摘杂志社.短篇小说写作指南.谢楚聿，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65-66.4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M.纪琨，译/世界文学编辑部.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 1.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243.5奥茨.在冰山里M.李君维，译/王忠祥.世界短篇小说精华品赏：欧洲 美洲部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63-679.6索普.二十世纪美国文学M.濮阳翔，李成秀，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201-202.（作者曹文轩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儿童文学作家。）（责任编辑：曹 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