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描述
疯狂的启示
——《历史的疯狂:疯狂:嗜血的年代》卷首语
我关注着这些永远不得超生的亡灵。
在旧世界的灾难中,或他杀、或自杀,或被坑、或被剐,那个时代最惨痛的一切全都加在这些曾经笑过、爱过、梦想过的生命之上。
对于逝者,饱食的人们尽情地说这说那,像周末牌桌上谈论东邻西舍的故事。化为沙虫的被说者唯以永恒的沉默,忍受着。
每分钟都在老去的“智叟们”,也许忘记了一句千年古训:彼人也,予人也。生命无论对今人还是古人,都只有一次,而这只有一次的生命历程,并不是人人都能平安渡过。在那充盈着屠戮的血腥、生命如草芥般微贱的蛮荒岁月里,寿终正寝,竟成了世人企慕的至境。一个个孱弱的生命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一批批焦渴的灵魂在仇杀中化为异物。斩、坑、杀,车裂、凌迟、枭首……二十万、四十万、八十万……这些,从史家笔下轻描淡写曳出的文字,竟大多失去了其原有的血腥和沉重。那些曾嬉戏、耕耘、渴望过的,那些勤劳、善良、聪慧,只育生过一次的无辜生灵被冷漠地送上了形形色色胜利者庆功的盛宴和夸饰的祭坛,去妆点他们或永垂不朽或转瞬即逝的“英雄谱”。
历史无情地嘲笑弱者,包括活着的和死去的。这千古不易的事实,没有谁怀疑过它的荒谬和不公正。在封建强权政治观念影响下,对弱肉强食,人们习以为常,竟至于把历史只承认强者作为口耳相传的法则。连众多活着的被压迫、被奴役的弱者也熏染上统治阶级的思想,自轻自贱,甚至以自杀来换取那点可怜的价值认证。他们山应着统治者的逻辑:败亡的、陨身的,作为历史祭坛上的牺牲,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血迹斑斑的历史便成了“英雄们”荣耀的成功史,而治史者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成功者忠实的“书记”。
渗透着奴性的历史被谬误浸泡得太久、太久了。
在中国整整二十余部封建正史中,人们听不到千百万遇难劳动者凄惨的呻吟,听不到对战争、杀戮、酷刑,对种种野蛮行径愤怒的控诉,听不到对挣扎在水火之中芸芸众生痛切的哀悯,听不到对人最最宝贵的生命真诚的惋惜。一代代人生,从萌起到毁灭,没有人小心估算过它的价值和存在意义。死了,就是永久的消失,和他们活着时一样无谓。
打开一部部文明史,人们被那满纸的屠杀记录迷惑了,他们分明看到:人类正是从这里走来、长大。于是,一两个如马尔萨斯之流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的人,便不无遗憾地宣布:战争就是解决人口暴涨问题的唯一途径,是人类发展之必然王国中不可避免的。
这类寓意高深的话,一时间似乎揭示了无可辩驳的真理。于是,人类把它奉为法则,非但以散淡超脱的目光去扫描自己祖先的巨创深痛,而且把自己的后代也“义无反顾”地推上生命的屠场,去完成那似乎是为了文明的“壮举”。
悲夫!人类历经几十万上百万年才挣脱出任意杀戮的野蛮时代,旋又被一种冷酷的历史观念导上了对杀戮漠然视之的认识歧途。
人类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文明时代和野蛮时代一个最根本的差异,正在于对生命的态度。“仁者人也”观念规范下的人,甚至对畜生也“不忍其觳觫(husu)”。较之人食人的野蛮时代,这正是当时文明的一个尺度。生当血流成河的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家先哲们,正是有鉴于、有感于严酷的动乱现实,才苦心创立了以重人生、讲人道、序人伦为基准的学说,以期挽狂澜于既倒。千百年来,这一近乎理想化的学说,除被部分增删篡改外,其强调“仁者人之心”的人道精神实质,却始终作为一种与冷酷实用主义治术、与各种戕害人性的野蛮行径相抗衡的巨大精神力量,有效地保障了中华文明的生存和发展,使之免遭古埃及、古巴比伦、古罗马的厄运而历久不衰。(我认为,中国文化巨大的同化意义,正在于此。此题甚大,姑不细论。)“往事越千年”,当今天的人们拿起“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 这一思想武器去裁定旧时代的事事非非时,是否也给仔细思想和理解那些古仁人的苦心,同他们一起判断下一人生的价值和那些野蛮斩杀的历史必然性和必要性呢?当代国人的人道主义认识水准,理应远在二千年前古人之上,这似乎不该成为问题。
在地广人稀,荒丘满目的古代世界,最最匮乏的恰恰是当代世界最最饱和的事物—人。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决定了那是个垦荒的年代、发明的年代。由于时代的需要,历史上的先哲们为此多少次呼唤着人材,而成千成万殒身疆场、屠场的普通将士和平民百姓,其生存的意义实际远远大于我们今天的估计。在那累累白骨中,谁能肯定没有祖冲之?没有张仲景?没有毕升?没有旋转乾坤的人材?没准,历史的新纪元本该由他们来创造、来开拓!记不清那位学者在一本著作里评述过这样一件事:在四年前的古埃及,有个奴隶发现热水壶盖被蒸汽顶起,便兴奋的对主人说,这里面有一种力。主任却抬手给他一巴掌。因为,在那个年月,身为奴隶是不准胡思乱想的。述此,那位学者感慨的说,如果不是那一掌,也许“瓦特”当时就已产生了。读了这一故事,再回头看那千千万万死于非命的亡灵,那些在统治者及其代言人眼中一钱不值的众多生命,我们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文明的延续有两层含义:一层是物质的,一层是精神的。在这两种文明切点上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人。而野蛮统治者用杀戮所斩断的,正是千百年来由人类智慧所联缀而成的文明精神链!换个角度,且不说那些“瓦特们”,即使是身体强壮、渴望生活的普通劳动者,在当年亦应以人材视之,因为,拓荒时代的农耕文明正是无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们创造的。
在人类历史上无数次的生灵涂炭中,固然有本可避免不可避免和正义非正义等种种战争性质的区分,但即使是所谓正义战争和惩恶杀伐,映射在人类慈悲心灵中也应是沉重的,它深深体现着国家制度、生存手段和认识水平的时代局限性。诚如诗圣杜甫所云:“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不得已”三字,出于这位伟大人道主义者笔下,表现出那个时代一颗正直良心多么深重的悲哀啊!从他描写安史之乱的全部作品中亦可见,其中大多是对整个战争行为,包括平叛战争中民生多艰的控诉(如“三吏”“三别”等)。因为,他痛切的意识到,任何性质的战争之于百姓都是使他们苦不堪言的灾祸。战争之正义者尚且不免无辜受戮的惨剧,更何况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战争和杀戮,诸如军阀混战、宫廷政变、强寇犯边、镇压民反、夷灭九族、人殉人祭等等,大都无正义可言,考其源起和性质,率皆出于一己之私利、众庶至愚昧和统治者之残暴。这样的历史命运笼罩在当时全民族、全人类的上空,实乃先人们最最深重的负累!“一将功成万古枯”,历史以其刀光剑影的形式,给后人留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死亡悲剧激发出人类无穷的生命感慨,唐代诗人写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又写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封建统治者一手造成的人类残酷的自相残杀,粉碎了多少幸福的梦境,扭曲了多少合理的人生。杀戮,这与黑暗年月共生的魔影,从远古至今,困扰了人类多少年!当人类的生命意识一天天觉醒,其对战争和杀戮的态度亦随之而变。进入文明时代后,人类的每一点发展,无不是挣脱野蛮,特别杀戮魔影纠缠的结果。文明在野蛮中萌生,但使其萌生的决不是野蛮;人类在血腥中长大,但使其长大的决不是血腥,恰恰是与之相反的因素——文明自身的生长力量。萌生、长大之后的人类文明,其每一阶段,都有“时代书记”以诗笔或文笔,对那不堪回首的历程进行痛切的反思,寄予深深的悲悯。当历史翻过了这一页,我们相信,任何人都不会重新选择这条血腥的路。
无数雄辩的事实证明,人类历史的曲折,正是由无数次民族、阶级、宗族和个人之间无休止的残酷仇杀造成的。从那一次次重演的巨大悲剧中,从那一次次重现的荒烟野蔓中,人们分明看到了文明一次次毁灭又重建的历史断层。其间,有多少智者的生命及其辉煌的里程碑,在腥风血雨中化为乌有、化为废墟,只在西风残照里,教人凭吊!人类不得不一次次重新开始其艰难的文明跋涉。而这每一次的“重新开始”,又无不意味着众多生灵的永久遗恨,意味着他们人生努力的枉然!遥想中国历史上每一个文明鼎盛的时代,无不是社会生平、百姓安逸、民族和睦的结果,其衰落的直接表征,无不是战乱与杀戮。野蛮力的恶性循环对人类文明良性发展的严重阻碍和巨大破坏,是昭然若揭的。
该是认真想想的时候了。在人类生命意识强烈自觉,战争、屠戮的魔影依然浓重,“仁政”与“暴政”的是非之争日渐明朗化的今天,对祖先那难以复苏的冤魂,对昨天那惨不忍睹的一切,我们难道还应一如过去般简单而冰冷处之吗?
立于新时代地认识基点上,作为史家,我们似乎早就不该仅仅满足于描述祖先们是如何走来,而应以更大的思虑关注他们本该如何走,如何避免那些无可挽回的灾难。因为,像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来的顽童般行进着的人类,今后的路还很长。作为生灵,我们早该认识到,那些惨重的“人吃人”的悲剧再也不能重演了,哪怕仅仅一次。因为,随着人类文明的越来越伟大,这“小小寰球”对于战乱和杀伐的承受力将越来越微小,而每个当代人的青春和生命,一如我们的先人,依然短暂、脆弱而又宝贵。
人类应该走上更加富丽的人生之路!
疯狂,作为对封建时代人类战争和杀戮史的特征概括,我想,是不算过分的。在今天,当我们以一种理性的、人的眼光来看待昨天时,对导致那一幕幕惨祸的行为和动机,对那一双双伸向同类甚至同胞的魔爪,对那不耻于人类的一切非理性选择,是不应以常人常态视之的。
我怀着极大的悲悯之情,凝视着人类先行者们面对过的那片苦海、那片黑暗。我深知,逝者如斯,渺小的我已无法伸出瘦弱的援手。然而,我坚信,真诚的叹惋和深挚的同情,会给那些永不安息的魂魄以真实的慰藉。也许,在死神黑色翅膀的巨大阴影之下,异代人之间这种理解的渴望和努力,正是人为之人的希望所在。
编者 识于一九八九年
附录
1.历史与生命之辩——关于理智的自杀与杀戮
历史:他们的死是自觉地,但不是自然的。
生命:自觉难道就不是自然的吗?自然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使中国早在青铜时代便进入了文明社会。而落后的生产工具,低下的生产力使中国人不能不依靠集体的力量,不能不更多地保留氏族公社的组织形式和传统习俗,以至于后来数千年历代王朝都是家国同构的衍生物;维系这些王朝运转的都是来源于血缘宗法社会被儒家理论化了的伦理道德。……由于有了这张网,我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环境中得以发挥沉缓的、但终归可以震撼宇宙的整体力量,这才创造了你,创造了古代中国灿烂的文明,创造了中华民族永远引以为豪的历史。而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有了这张网,中国人失掉了个体的价值。子从父,妻从夫,臣从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不是自然的自觉,自觉的自然吗?
历史:然而,自然的便永远是合理的吗?当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张网则成了束缚社会前进的羁绊,成了绞杀思想、人才、新生命的绳索。我需要人们认识自己的价值,认识人的价值,向自然宣战,相互竞争、锐意进取,在头脑中构筑知识的体系,这才能使我腾飞。而你给予我的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一套。如西方哲人孟德斯鸠所说,中国人把整个青年时代用在学习这种礼教上,并把一生用在实践这种礼教上。如花如梦、无私无畏的母亲妻子女儿,满腹经纶、文才武略的盖世英豪,晨星般灿烂的倜傥少年全都踟蹰于这张网下,在寻求天人合一的神秘气氛中心甘情愿地被这张网吞噬。疯狂的世界,疯狂的历史,还有什么比人的自杀更为疯狂的呢?
生命:……他们升不得天堂入不得地狱,是他们那个时代理智的化身。
2.在中国古代社会,男人受到政权、族权、神权的控制,而女人还要加上一个夫权。于是有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了“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有了众多的义士、忠臣、孝子、节妇。
4
展开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