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杯水里窥见江河秘史-尤佑诗歌简论.pdf

初读尤佑，那种句法、音步、结构的“散文化”，是我对其诗歌的第一印象。诗的形式和内容一样平实、整饬，没有“跳来跳去”的布局，断句和断节也选择了沉静的音步，没有弄得“乒哩乓啷”乱响。但是后来，在陆陆续续读过他一定数量的诗歌之后，发现我的第一印象远远不足以覆盖他的整体创作。那些密集、跳跃的意象和用心经营的句法，从里尔克的色彩到李商隐的影子，新月派的优雅和保罗策兰的晦涩不时地撞入我的阅读视域。在碎片化的特征风潮中，他熔解尽可能多的碎片，从而组装成一面完整的镜子，照见新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正如诗人所写：当所有声音都消失时事物的形体就有了回声诗歌形有声捕捉了视觉和听觉这一对元素，恰好构成了进入新诗诗学的一道门及一扇窗。从听觉上来说，这首短诗的句子从 5 个字到 16 个字不等，四音步和六音步错综，一共有 11 个句子，使用了 6 个逗号和 1 个句号来断句，来处理适宜的音顿，真正做到了“形有声”；从视觉上来说，“皴起的山峰”“悬挂的春天”等诗句赋予实体以动感，视觉的想象力产生出一种声音效果，从而达到了“声有形”。这首诗圆熟地实践了诗歌的原教旨体验，即通过听觉和视觉而产生诗意和触动。暂且不论你喝下的酒有多么浓烈也不谈你的诗又如何高深不过，我们都在一条边路上独行而在诗歌空瓶诗话中，“浓烈的酒”可以指向“影响的焦虑”，关于诗的高论遍布形形色色的言说空间，但是诗人并不愿意加入进去。因为诗人清醒地知道，那些贴满“标签”的酒瓶，毕竟是“一竹筐的空酒瓶”。“我们都在一条边路上独行”是选择，也是诗学冲动的归宿。尤佑的诗有意识地和叙事化、口语化、反讽、戏剧化，乃至于“历史想象力”保持了一定的疏离，他忠实于新诗的抒情传统，不迷信反叛，不执著于先锋的旗帜与标语，从而形成一种温柔、敦厚的诗风。二博尔赫斯在诗集深沉的玫瑰序言中提到，“诗歌的任务有二：一是传达精确的事实，二是像近在咫尺的大海一样给我们实际的触动”。我以为，这个观点可以视为对尤佑忠实于新诗抒情传统的一个注脚。“精确的事实”在尤佑这里既是对外部现实和日常的精确描绘，也是对应这个现实和日常的个体体验进行深度再现的诗艺。而大海般的触动则是这种诗艺的抒情落脚点。抵近，只能是一种表面的消瘦 从一杯水里窥见江河秘史尤佑诗歌简论汉语容器书影44品位话说两新在白天、黑夜发胖了以后，我闭了眼想着沃尔科特的白鹭它和栖息在唐诗里的鹤有何分别然后，向内寻找一条深江它有别于大海、蓝天，现实的我我们可以从这首另一种蓝中发现另一种抒情。“抵近”而非到达，先期流露出一种无力，围绕的也许是诗人在作品中时有闪现的“神谕”，它关乎生命也关乎诗歌。“表面的消瘦”对应下一句的“发胖”，双重强化了与“实体”的距离。“沃尔科特的白鹭”和“唐诗里的鹤”构成一组迷人的意象，我们仿佛能听见白鹭和鹤此起彼伏的叫声以及洞悉视觉化了的一整套表意体系，同时折服于现代与古典杂糅的对称的美。诗人最终想要抵达的，尚且不是已然超越了某种现实和世俗的“大海、蓝天”，而是“一条深江”，更重要的还在于，有别于“现实的我”。这些指涉深入的是哲学，但又不服务于哲学，而是服务于一首抒情诗的秘密。它是深刻的，但归根结底是美的，抒情始终落在美之上。三在整体上平和、明朗的诗风中，尤佑的诗歌也在局部流露出一点灰暗，这是深深潜入到生活和生命之后自然和本能的结果。汽车幻化了我的生活早晨与傍晚相隔千里我在高速公路上驱驰极速轮转带起的水雾蒙住了挡风玻璃和中年心事泪水被雨刮器收集我得以看穿前路在诗歌水雾和山岚中，“挡风玻璃”和“中年心事”的组合，一实一虚的并列和对应，强化了一种心酸。而眼泪最终是被冷冰冰的“雨刮器收集”，而不是被同样具有温度的他人拂去，又强化了一种孤独。这个在纷纷扰扰的世俗生活中一意孤行的沉默的中年人形象，构成了尤佑诗歌中时不时出现的灰暗声调。或许，这种“消极感受力”是诗歌独有的美学，因此，也令诗人和读者同样沉迷。尤佑诗歌中最温柔的部分是献给自己家人的。在家庭内部发现诗意，而不是琐碎平庸，是诗人的个性和观念使然，某种程度上也是时代精神的投射。海水涌进窗内，鱼群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我们刚从河床上醒来，大鱼难以转身，小鱼往来翕忽诗歌四人床像一个幸福版的“变形记”，大人、孩子变成大鱼和小鱼转身游进大海。清新明澈的声音元素和视觉想象都极富感染力，仿佛能听见海浪轻轻拍击窗户的声音，看见孩童骑在海豚身上明艳参差的色彩。诗人把温柔和爱留给他人，而将黑暗留给自己，这是小时代抒情诗的秘密之一。四长诗在水边是尤佑近期的力作，全诗以“水”为主题，贯穿起历史与当下、远方与现实、诗与哲学、故乡与异乡、生命与自然。作品亦如归于书书影浣溪沙（郭珈汐摄）45流水一般汩汩而出，叙述平稳而整饬，复杂与辩证、玄思与愁绪、沉重与达观，如河道纵横，思（诗）网密布。把这首作品视为诗人思与诗的阶段性集大成，应该不算是夸张之辞。沈从文曾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写道，“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诗人“在水边”思索和认识人、我与宇宙，并获得了一个艺术的“定形”。一条河流分叉，江南水网密布田埂旁的小溪仍能欢唱夏日民谣一个人的分叉，借助河流的子宫衍生一个又一个的梦与故事、饮食与欢笑地球在银河的怀抱中陆地在海洋的怀抱中我涉足的土地在长江黄河的怀抱中大海大江大河经由小溪的勇进与平安祝福的牵引而融汇注定是飘忽的一生在水边在其表象的层面，是地方性的，其中五个章节，浜、塘、汇、漾、荡分别指江南小城嘉兴带有水乡地标的马家浜、海盐塘、塘汇、石臼漾和姚家荡。诗人在嘉兴生活多年，我们不难辨认出江南风度对其诗风的影响。但是在水边并没有限制在一时一地，诗篇中出现的鄱阳湖畔显然是诗人的故乡，“羁旅的忧伤”把时间和空间打通了。经由“小溪”到“大海大江大河”，直至那条叫“银河”的河，在另一个维度上把时间和空间再度打通。“融汇”这个词成为这首长诗的一个“诗眼”，把所有人类的生机、宇宙的涌动、个体的漂泊、此在的追问“融汇”在一起。读尤佑的诗，始终听见的是涓涓细流，没有狂风大作、山洪倾泻的轰隆，偶有大雪纷飞，也是随风潜入夜的。“从一杯水里窥见江河秘史”是他的诗学和实践，“像所有谨小慎微的事物”一样谦恭、宁静。尤佑忠实于汉语，忠实于严谨和内敛的诗学，并不断作出新的探索和表达。作为一个小时代的抒情诗人，他执著于探寻文明和时代的内面，跋涉在具体而微的个人化情感空间中，并挖掘出一勺又一勺的诗意。作者：陈泉，文学博士，嘉兴学院中文系教师。曾获第六届“未名诗歌奖”及第三届“在南方”诗歌奖。作品可见于诗选刊 诗林星星等刊物。径山之水（郭珈汐摄）从一杯水里窥见江河秘史尤佑诗歌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