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_张世君.pdf

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张世君内容提要本文从审美感觉的嗅觉出发，分析三部意识流小说经典作品 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和 喧哗与骚动的嗅觉叙事。本文认为，在讨论审美感觉中，人们通常关注视觉和听觉，忽视了嗅觉的作用。嗅觉的气味是意识流小说人物心理活动的生理诱因之一，气味唤起人物对过去经验的记忆。反复出现的气味描写，贯穿情节始终，在心理时间中形成小说的嗅觉叙事。嗅觉叙事包含了气味特有的伦理隐喻，作家通过气味描写作出了自己的道德评判。关键词意识流小说气味嗅觉叙事感觉是一切意识与行为的基础。理论家在讨论美学的时候，常常注意的是审美的艺术特性，忽略了审美理论的基础是感官感觉。从审美感觉研究文学应该是一个很宽阔的领域，它是本文讨论意识流小说嗅觉叙事的出发点。一、诱发心理活动的嗅觉气味人类生活的世界充满气味，现实生活带有很深的气味文化痕迹，人的心性品质都受到气味的影响。人的心理活动不仅源于人的有意识的思考和无意识的流动，它也通过生理的感官感觉触发心理活动。意识流小说的作者不仅描写人们熟悉的视觉与听觉的画面、声音，还描写人们通常忽视的嗅觉气味。在小说中，气味是引起心理活动的一个诱因和元素。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 追忆似水年华(1913 1927)是意识流小说的奠基作，小说中出现的小点心气味成为诱发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意象。爱 尔 兰 作 家 乔 伊 斯 的 尤 利 西 斯(1922)是公认的意识流小说代表作，生理感觉到的气味诱发了主人公布鲁姆对性的想象的心理活动。气味对性的想象主要表现为体味对人的吸引，直接的性气味是下体的气味。例如，布鲁姆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气味的性想象一直追逐着他。他替妻子买黄色小说，又使他产生了性幻想。小说第 10 章写:“他逐渐感到全身灼热，使他身上的肉受到一种压力。在压皱了的衣服中间，肉体毫无保留地交了出来;两眼昏厥似的翻了上去。他的鼻孔像捕捉什么似的拱了起来。胸脯上是酥软的润肤油膏。腋窝 下 是 洋 葱 味 的 汗 水。鱼 胶 似 的 沾液。”“鼻子拱起来”的描写突出气味在性活动中的作用，布鲁姆还爆了一句粗口“硫磺狮粪”(Sulphur dung of lions)，把人的性活动等同于动物的交媾行为，散发的是野兽硫磺气味的粪臭。在布鲁姆的性幻觉中，洋葱味与油膏味、95鱼胶的沾液、粪便联系，形成一种致命的气味，显示气味的性魔力，有如中世纪西方巫医配置的药方。当代法国学者阿尼克勒盖莱在气味(1998)中写道:“除药草外，有毒的植物(毒芹)，麻醉的和能引起幻觉的植物(颠茄、天仙子)，小孩的脂肪，人体和蝙蝠的血液，猫和爬行动物的脑髓，树脂、蟾蜍和乌鸦的粪便，所有这些混合物中常常加上曼德拉草。这种草产生于恶臭而肥沃的土壤。”女巫常常收集这些混合物以配药，以至她们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让人感到神秘与恐惧。布鲁姆的妻子莫莉是一个歌剧演员，她的气味感觉也和性联系在一起的。小说写 道:“她那半卧的身子上升起一股热气，在空气中和她斟茶的香味混在一起。”“她的正在喝茶的丰满嘴唇一抿，笑了。熏过那种香，第二天有一点陈腐的气味，像坏了的香精水。”她正在看一本她要表演的莫扎特的歌剧，剧本台词是意大利语“我愿意又不愿意”，表现莫莉受诱惑 的 矛 盾 心 理，小 说 把 台 词“我 愿 意”(vorrei)错拼为“我要”(voglio)。“那书摊开着倚在枯黄色图案的便盆凸起处。”书与便盆在一起，台词还“我要”，又是性的下体联系。莫莉与丈夫失和，她的生活中有很多男友，她的气味和“我要”与性联系就很自然了。美 国 作 家 福 克 纳 的 喧 哗 与 骚 动(1929)以意识流手法描写美国南方贵族康普生家族衰败的悲剧。康普生的小儿子班吉虽是白痴，但感觉特别敏锐，各种感觉都可以沟通。诸如“我能闻到冷的气味。铁门是冰冰冷的”，“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班吉能通过嗅觉闻到铁门冷的气味，感受到温度寒冷的视觉光亮，这无疑是一种联觉现象。班吉的嗅觉像狗一样超常，他和狗蓝毛、丹儿都能闻到死的气味。“蓝毛也在台阶底下嗥叫起来”，“丹儿在嗥叫”，“我闻到了那种气味”。对于这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嗅觉的作用无疑高出了视觉与听觉，对人发生重要的影响。二、过去经验的嗅觉记忆嗅觉感受到的气味来自空气中散发的物质气息，因此，嗅觉是空间性的感觉。然而当气味留存在人的记忆中，嗅觉又有了时间的维度，从现在回到过去的某个时段的气味记忆。意识流小说的嗅觉描写，突出的特点是把气味与过去联系，并通过嗅觉的气味唤起对过去经验的记忆。毋庸置疑，在人们对童年的记忆中，处于第一位的仍然是视觉意象，如家乡的老房子。但是童年记忆还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是对嗅觉气味的敏感和回忆。气味对个人经历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忆，特别是童年经历，如果人们没有刻意用媒介方式记录下童年，很多事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忘了。但是童年对生活环境的特殊气味的体验却能够永远存留在人的嗅觉系统中，形成气味的家园意识，终身难忘。例如中国 现 代 女 作 家 萧 红 在 她 的 自 传 性 小 说呼兰河传(1940)描写她的家乡黑龙江呼兰河小城的故事，让作家终身难忘的是小说开端描写的童年欢乐的玫瑰花香的气味。追忆逝水年华 的书名 A la recherche dutemps perdu，英译名 In Search of Lost Time，本身就是对逝去的岁月的记忆。这个记忆是通过小点心的滋味和厨房的气味引出的。小说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1913)开端，一块小点心的滋味唤起了主人公马塞尔童年的所有记忆。小说写:“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 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小说富有哲理地分析这种记忆的感觉:“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在06国外文学2012 年第 2 期(总第 126 期)人的各种感觉中，嗅觉与味觉的联系特别紧密。由闻到的气味，转换为尝到的滋味，或者由尝到的滋味，转换为闻到的气味。闻味与尝味常常联属难分，闻到的气味也是尝到的滋味。小说中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即是一种混合的感觉，作用于人的感官。在主人公尝到点心滋味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了点心的气味。因此他才能对这块点心的记忆既有气味又有滋味的感觉:“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马塞尔从姨妈家的点心滋味回忆起姨妈所住街道的“鸟儿客栈”的厨房气味，这些都是令主人公难以忘怀的。小说写道:“从 鸟儿客栈 的地下室的气窗里飘散出来的厨房的气味，至今我还时有所闻，依然是那样热乎乎的，一阵一阵地飘到我的鼻前。”普鲁斯特从气味切入，写下了他的主人公对过去岁月的回忆，建立了卷帙浩繁的小说叙事。普鲁斯特对气味的敏感和打破传统小说结构的描写与他重视直觉、时间与记忆联系的思想观点以及个人的身体状况有关。普鲁斯特受柏格森直觉主义的影响，认为直觉可以触发美感，先于理智。对过去经验的感觉，重现了逾越时间的生命。比如他在 重现的时光 里写道:“曾经听到过的某个声音或者闻到过的一股气味立即会被重新听到或闻到，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抽象。”普鲁斯特自幼患哮喘病，终生为疾病所苦，他的感觉器官特别敏感，声音、气味和光亮，都可能诱发他的哮喘发作。普鲁斯特常年躺在病床上，在创作 追忆似水年华的十余年间，完全禁闭在斗室中，与世隔绝。展示在他眼前的不是现实的视听环境，而是追忆过去的心理时空，气味的记忆较之其他忙于职场，出入社交环境的人更加丰富和清晰，并为他支撑起整个小说回忆的结构大厦。有着独特经历的普鲁斯特为我们发掘了嗅觉在审美感觉中不容忽视的作用。通常，一个人回忆母亲的气味与童年的美好时光相联系，正如 追忆似水年华 中回忆童年点心的气味。然而 尤利西斯 第一章却以斯蒂芬感觉到母亲的死亡气味开始。“她那消瘦的躯体上套着宽大的褐色寿衣，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蜡和檀木的气息;她一言不发地俯身谴责他，呼吸中隐隐地带来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母亲的死亡气味在斯蒂芬的梦中和幻觉中反复出现。喧哗与骚动的班吉喜欢姐姐凯蒂，他对姐姐的最大记忆是她身上的树香味。小说反复描写班吉的感觉:“凯蒂身上有一股树叶的香气”，“当她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她也有这种香味”。即使凯蒂用肥皂，班吉闻到的还是凯蒂身上的树香。“凯蒂拿了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池边使劲搓洗她的嘴。凯蒂像树一样的香”。树香是作家深刻的乡土情结，代表了班吉对姐姐的爱，对童年最真实的记忆。气味记忆的心理时间从现在回忆过去，在气味记忆的空间环境中扩散;气味记忆的空间则从心理空间回忆过去的物理空间，形成意识流小说气味叙事的嗅觉环境。尤利西斯 的嗅觉环境包括整个都柏林，气味存留在人物的嗅觉记忆中。追忆逝水年华 的嗅觉环境是马塞尔童年生活的贡布雷的家与街区。喧哗与骚动 的嗅觉环境有康普生家族的庄园、乡镇和昆丁上大学的学校。小说通过人物的气味记忆和气味感受，再现了已经逝去的嗅觉环境，为读者描绘了形象的心理空间，展示心理空间与物理空间互为层次的深度和广度。三、嗅觉叙事的心理时间结构以心理时间建构小说的叙事框架，这是学术界公认的意识流小说的结构特点。“人的意识流动遵循的是 心理时间，而非物理时间，这就形成了意识流文学”。然而心理时间不是虚空的表述，它依托在人的感官感觉对空间形态不断变化的“绵延”上，这一点较少16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为批评界关注。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在 创造进化论(1907)指出，心理时间是绵延的，“在这里，记忆在起作用。它把过去的某种东西推到了现在。我的心理状态沿着时间的路线前进，它因不断积累的绵延而扩张，可以说，它带着自身滚雪球。更不必说最深层的内心状态，如感觉、情绪、欲望等等。”记忆所起的作用不是抽象的时间，它在心理时间中唤起的是过去的感觉、情绪和欲望，它是凝固的空间形态或者说是形态化的时间。“至于心理生活，由于它在掩盖它的符号下面展开，所以我们很容易地发现时间就是心理生活的材料。”因此感觉与心理时间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心理时间也包含了空间的感觉元素。早在柏格森之前，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1890)中把意识比喻为流动的河流。詹姆斯在书中指出:“意识并没有对它自己显现为是被砍碎了的碎块它完全 不 是 接 合 起 来 的 东 西，它 是 流 动 的。河或者 流的比喻可以使它得到最自然的描述。让我们称它为思想之流，意识之流，或者主观生活之流。”无论是意识之流还是主观生活之流，它在人的心理时间的流淌中，都是展示人的大脑中具体的物态的意识与生活。詹姆斯的意识流和柏格森的心理时间共同成为意识流小说的理论基础。意识流小说对嗅觉气味的描写是不断重复出现的，它与心理活动的感官感觉联系，表现了意识流动受到感觉诱导的规律。意识流小说所表现的心理时间有部分是靠嗅觉气味在其中的意识重现和意识迁移实现的。重复的气味描写是支撑意识流小说心理描写的空间元素和结构框架，建构了嗅觉叙事的心理时间结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和第七部关于小点心的气味和滋味的回忆，形成小说首尾的呼应和时间的循环。诚如第七部的书名“重现的时光”，“现在”与“过去”融合。生命是绵延与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过去;没有过去，也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生命就不能绵延下去。记忆和绵延是在刻骨铭心的气味感觉中呈现的，带给我们敞亮的生命气息。尤利西斯的心理时间是通过三个人物的不同气味感觉把 1904 年 6 月 16 日这一天他们的意识活动与爱尔兰两千年的历史串联在一起。三个人物的意识活动都有各自受压抑的情结。斯蒂芬的情结是对母亲的负罪感，布卢姆的情结是家庭生活的失败感，莫莉的情结是性压抑。他们的压抑都和嗅觉的气味联系，直到小说结束，受压抑的情结才在嗅觉的气味中释放，人物恢复心灵的平静。斯蒂芬和布鲁姆的情结释放是在妓院相遇的时候。小说写斯蒂芬在妓院看到母亲僵直地从地底下升起，“由于在坟墓里发霉而呈绿色”，“走近一些，她那带有湿灰气味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到他的脸上”(第 15 章)。斯蒂芬在挣扎中打坏了煤气灯，母亲的气味从此消失。布鲁姆赶到妓院保护斯蒂芬不受警察抓捕，在那一刻，布鲁姆从都柏林失火的烟雾中，看到了 11 年前他早夭的儿子茹迪的身影，他禁不住对斯蒂芬喊出:“茹迪!”(第 15 章)他和斯蒂芬结成精神父子关系。回到家，布鲁姆在上床休息时扯下一片大脚趾的碎趾甲，“将那一小片碎趾甲举到鼻孔前，闻了一下其中深处的气味，然后满意地将那趾甲碎片扔掉”。“为何满意?因为他闻到的气味，和当年埃利斯太太幼童学校的学童布鲁姆小朋友拨弄和扯下来的其他趾甲碎片的其他气味相当”(第 17 章)。布鲁姆的心理时间，一是保留了童年记忆中拨弄脚趾闻到气味的形象，二是童年记忆的形象通过重复的动作成为中年布鲁姆习惯性的感觉活动，延续到现在，并预见了他遐想未来的心愿。因为这个拨弄脚趾闻气味的行为还将在布鲁姆的习惯动作中继续下去。“那时他在小跪片刻作晚祷和遐想未来心愿之际，必耐心拨弄脚趾。”这一点26国外文学2012 年第 2 期(总第 126 期)恰好与柏格森在 材料与记忆(1896)中对记忆的形象认知的研究相一致。柏格森认为记忆有两种，“第一种记忆以记忆 形象的形式记录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时间发生的全部事件，”如童年布鲁姆拨弄脚趾甲的事件。第二种记忆以“记忆 习惯”的方式存在。“习得的记忆(learned memory)更为有用，因此它们更受注意。通过与养成习惯那种著名过程相似的努力作出重复，来获得这些记忆，我们这时宁愿把这种记忆放在前景上，把它提高到模范记忆”。相当于中年布鲁姆拨弄脚趾甲的习惯。它表明人的两种记忆有鲜明的区别，第一种属于自动记忆，第二种是被记忆解释的习惯，而非记忆本身。从第一种记忆向第二种记忆转变，是心理时间的绵延过程。“重复的功能仅仅是利用越来越多的运动，那些运动延续第一种记忆，以便将它们组织起来，通过建立一种机制，去创造出一种身体习惯。”瑏瑡尤利西斯通过相同的脚趾甲气味的沟通，过去与现在联接成统一的时空结构，并且指向未来。心理时间中凝聚了物质材料，并在物质运动中绵延，表现了布鲁姆一以贯之的性格特征和思想意识。小说最后一章，莫莉在床上逐一回想她和她的情人做爱的情境，重新肯定了丈夫，并以芳香的身体接纳丈夫重入怀抱。“他又问我愿意不愿意真的你就说愿意吧我的山花我呢先伸出两手搂住了他真的然后拉他俯身下来让他的胸膛贴住我的乳房芳香扑鼻真的他的心在狂跳然后真的我才开口答应愿意我愿意真的”(第18 章)。小说用这段不打标点符号的意识流语言结束，也是小说气味叙事的大结局。生理气味与心理意识融合，构成了小说的意识流情节。喧哗与骚动 将人物的意识活动深入到康普生家族的历史中去，形成作品的心理时间。班吉在 33 岁闻到“死”的气味，回忆起17 岁时父亲去世时他闻到的气味，“我闻出了那种气味”。在班吉的回忆中，围绕姐姐凯蒂身上的树香，他的记忆不断从他 5 岁闻到凯蒂上学时的“一股树的香味”，跳跃到 15 岁时闻到凯蒂结婚的香气，3 岁时闻到凯蒂玩水的香气，12 岁时闻到凯蒂穿成人装束搽香水的情景等等，形成气味的闪回叙事。气味的闪回是断断续续的，它符合班吉的白痴身份，难以对事物做出长时间持续的完整回忆。通过缺少过程描述的跳跃式的香气转换，小说建立了班吉成 长 的 几 个 阶 段 时 间 3 岁、5 岁、12岁、15 岁、17 岁、33 岁。时间段的香气与空间散布的香气交融在一起。昆丁意识流的心理时间不断在 1909 年凯蒂失身和 1910 年凯蒂结婚之间交替出现，忍冬气味是连接两个时间段的媒介。忍冬花不仅象征了凯蒂成熟的性意识，也隐喻着昆丁对妹妹的乱伦欲望。忍冬花及气味描写在这一章出现了 30 多次，第一次出现忍冬气味的描写，是家人得知凯蒂失身的反应:“一张谴责的泪涟涟的脸一股樟脑味儿泪水味儿从灰蒙蒙的门外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一阵阵嘤嘤啜泣声也传来灰色的忍冬的香味。”接着是昆丁对凯蒂与其他男孩接吻的谴责:“什么东西里都混杂着忍冬的香味，仿佛没有这香味事情还不够烦人似的。你干吗让他吻你吻你。”最后发展为昆丁对凯蒂的乱伦幻像:“特别是那忍冬的香味它进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脸上咽喉上像一层涂料她的血在我的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昆丁为凯蒂失身烦心，作为欲望象征的忍冬香气恰逢其时地进入昆丁的嗅觉器官，扰乱了他的心智。他把对妹妹的乱伦意识迁怒于忍冬花香的侵扰，忍冬花香的气味叙事建立了昆丁故事的意识流动。四、气味的伦理隐喻学术界通常认为意识流小说叙事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小说的非个人化的客观叙事，作家退出作品，不再操纵叙述;在作品中，作家不以36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自己的口吻谈论人物、评价事物、发表议论，人物的意识按自己的行为方式自由流动瑏瑢。这种观点是在与 19 世纪传统小说如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等的全知叙述的比较中得出的。全知叙事代表的是作家介入文本的叙述，作家常常直接跳出来对小说中的人与事表达个人的价值判断。如英国作家哈代在 德伯家的苔丝 中(1891)苔 丝 受 侮 辱 后 站 出 来 维 护 苔 丝 说:“她被动地所破坏了的只是人类所接受的社会法律，而不是她四围的环境所认识的法律;她在她四围的环境中间也不是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伦不类。”瑏瑣意识流小说研究关注意识流的艺术特点如动态性、非理性和描写技巧如内心独白、意识流语言等，这些对意识流审美艺术性的分析排除了作家的道德评价。如果从感官感觉切入对意识流小说的分析，可以看到，虽然作家没有直接出现在小说中评价人物，像传统小说的说教那样，但是作家把嗅觉气味纳入意识流叙事中，通过气味的描写做出了自己的道德评判。嗅觉叙事包含了气味特有的伦理隐喻。在西方嗅觉文化中，古代瘟疫的流行，使人们对两种气味最敏感:香气与臭气。臭气是腐烂和毒性的表征，代表瘟疫、死亡、地狱。臭气等同于疫气，具有致命的作用。斯蒂芬常常闻到与死亡联系的地狱气味，充满对基督教的叛逆。诸如“在罪孽的黑暗中孕育，我也是。是制成而不是生成的。由他们俩，一个是嗓音与眼睛和我相同的男人，另一个是呼吸中带有灰烬气味的女鬼。”走在海滩，他感觉到的仍然是腐臭。“一袋死尸气，泡在腐臭的盐水中我活着，呼吸的死的气体，踩的是死的尘埃，吞食的是从一切死物取来的带尿味的下水。他被僵直地拽上船来的时候，在舷边仰天呼出他从绿色坟墓中带来的秽气，麻风鼻孔对着太阳哼哼。”地狱是宗教认为恶人死后灵魂在地下受苦受罚的地方，与“天堂”相对。基督教的地狱冒着不灭的烟火。新约启示录 第 9 章写:“它开了无底坑，便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好像大火炉的烟，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瑏瑤英文版 新约 里的“无底坑”单词是 abyss，abyss 的意思指深渊、无底洞，也指地狱。英 文 版 新 约 对 Abyss 的 解 释 是:“The place in the depths of the earth where thedemonswereimprisoneduntiltheirfinalpunishment”瑏瑥译为中文是:“这个地方在地球的深处，是囚禁恶人并受最终惩罚的地方。”明确表明 Abyss 是地狱。基督教的地狱还有蝗虫从烟中飞出，迫害那些不信教的人。“惟独要伤害额上没有神印记的人”，“这痛苦就像蝎子螫人的痛苦一样。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决不得死;愿意死，死却远避他们”(新约启示录 第 9 章)。可见地狱是最悲惨最痛苦的地方，让人遭受永罚。地狱的烟火散发的是臭气，臭气往往被形容为地狱之气。意大利诗人但丁的 神曲地狱篇 描写了地狱的乌烟瘴气景象。诗人描写:“走到悬崖的边际，这里是大块断石叠成的一个圈子，我们望见下面众多的灵魂，比以前的更加惨苦。因为那里有一股浓烈的臭味，从深渊底部冲上来。”(地狱11 篇)瑏瑦从深渊底部来的臭气与地狱各层的粪便、尸体、血水、烈火、黑 水、污 泥、沼 泽 之 气 相 混 合，“蒸出一股浊气”(地狱30 篇)，“气味难闻”(地狱18 篇)，“烟雾腾腾”(地狱9 篇)，“雨水臭恶不堪，地面污秽，秽气难闻”(地狱6 篇)。尤利西斯 通过斯蒂芬的气味感受，描写了有如 圣经 的地狱深渊和 神曲地狱篇 涌出的地狱臭气。斯蒂芬因不为母亲祈祷，遭受死亡之气的煎熬，又在妓院遭受地狱之气的熏烤。通过地狱的气味描写，斯蒂芬受到了道德的拷问和良心的惩罚。与臭气相对，香气的本性是清新的空气，46国外文学2012 年第 2 期(总第 126 期)沁人心脾，有利健康，净化空气。在西方中世纪，香气是抵抗瘟疫，强壮身体，拯救灵魂的武器，香气在气味中拥有崇高的地位。班吉从凯蒂身上闻到的树香，是对心地善良、充满爱心的姐姐的赞美与肯定。凯蒂有着遭遇失身、被丈夫抛弃、被兄弟吉生虐待和与女儿分离的不幸，但她永远是班吉的好姐姐，康普生家族唯一头脑清醒，神智健全的人。树香代表的是自然气味，清纯之香，凯蒂是自然之香的代表，反映了作家的自然家园意识，对健全人性的肯定。追忆逝水年华童年的小点心代表的是香甜之味，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它和童年的纯真、家庭亲情相联系。成为追忆逝水年华的主人公永恒的香气王国。学术界对昆丁自杀的一般观点认为是为妹妹凯蒂的堕落感到耻辱:“家庭的没落本来就在昆丁的观念上投下一层阴影;妹妹的堕落更使他无意留恋人间。”瑏瑧“昆丁无法接受自己的妹妹行为不检的事实。”瑏瑨但是从嗅觉的伦理隐喻看，昆丁自杀却与乱伦失恋的绝望相关。昆丁闻到的忍冬香气，包含着昆丁对凯蒂的乱伦意念。正是这种乱伦的欲望折磨着昆丁的精神和意志，他一闻到忍冬香气，就幻想出凯蒂“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与情人在一起的情景。他不能忍受凯蒂与别的男人的交往，一再承认自己犯了乱伦罪。“我犯了乱伦罪，父亲，我说”。尽管昆丁没有在行动上有乱伦，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把自己等同于凯蒂的情人，他在思想上犯了意淫的乱伦罪了。为此，他诅咒“这该死的忍冬香味”。昆丁对忍冬香味的诅咒，是对自己的乱伦激情的否定。嗅觉主要是陆地感觉。在地上跑的动物贴近地面，嗅觉比天上飞的鸟和站立的人更敏锐，因此，嗅觉又是近土感觉。昆丁的意识活跃在一个长满忍冬藤蔓的气味空间，他不堪忍受来自陆地嗅觉环境的忍冬气味的欲望诱惑，跳河自杀。跳河是昆丁对自己的道德审判，河水永远阻断了来自泥土的嗅觉气味，洗刷了昆丁扭曲的心灵。人的体味难以用香和臭的概念划分，不同人群有不同的体味，并受到不同体味人的认同与吸引。如同 红楼梦 中贾府的焦大不爱林妹妹一样，他们的体味不同。而贾宝玉与林黛玉则是气味相投，贾宝玉从林黛玉身上闻到“奇香”。布鲁姆与莫莉的气味感觉都与交际紧密联系，直接指向性欲望，表现了气味的道德寓意。布鲁姆对陌生女性的气味感觉将人的体味与家畜肉品的畜生味相联系，既表现了人的动物性一面，也是对布鲁姆的性想象的否定。人毕竟是人，有着比动物本能欲望更高的精神追求，布鲁姆在帮助斯蒂芬的行为中释放了自己的性欲望。莫莉在床上闻到的芳香表明了她的随便的生活作风，即使她在想着和丈夫恢复感情的时候，她的嗅觉还在想着要和丈夫带回家来的斯蒂芬建立新的气味关系。这同样是一种新的欲望的表达，带有乱伦的性质，因为斯蒂芬是布鲁姆寻找回来的精神儿子。从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我们看到气味在意识流描写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生理的气味感觉是引发心理意识活动的元素，气味呈现了过去经验的记忆，并在心理时间中建立了小说的叙事结构。我们在研究文学现象时，不仅要关注视觉的空间性，也不可忽视嗅觉的空间与时间的特性。注释:乔伊斯:尤利西斯，金隄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4年版。阿尼克勒盖莱:气味，黄忠荣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15 页。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年版。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李恒基、徐和瑾、周国强56意识流小说的嗅觉叙事等译，译文出版社 1992 年版。朱维之、赵澧主编:外国文学史(欧美卷)，南开大学出版社 1994 年版，554 页。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 2004年版，8，10 页。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田平译，中国城市出版社 2003 年版，335 页。瑏瑡柏格森:材料与记忆，肖聿译，华夏出版社 1998年版，65，67 页。瑏瑢参见文化部教育局编:西方现代哲学与文艺思潮，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版，360 364 页;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 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5 年版，108，136 137 页。瑏瑣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瑏瑤圣经，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 2003 年版。瑏瑥见Good News Bible 中的解释。瑏瑦但丁:神曲，王维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0 年版。瑏瑧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 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143 页。瑏瑨张玉书主编:20 世纪欧美文学史 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5 年版，418 页。Olfactory Narrative of 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ZHANG ShijunAbstract:Based on the concept of olfactory narrative in aesthetic sense，this article analyzes threeclassic 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ie In Search of Lost Time，Ulysses and The Sound and theFury The article claims that people have focused on vision and hearing but ignored the sense of smell intheir studies on aesthetic senseSmell is a physical incentive of characters mental activities in the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 because it can arouse people s memory of their past experiences Therecurring descriptions of smell throughout a novel form an olfactory narrative in the psychological timeOlfactory narrative contains an ethical metaphor typical of odor，through which writers can make their ownmoral judgments in the smell narrationKey words: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smell，olfactory narrative(作者单位:暨南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陈思红66国外文学2012 年第 2 期(总第 12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