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巷深處很早就知道,我是在村那頭的坡頂上撿來的。據說,那個季節,天還不太冷,依稀有幾片早落的黃葉,在風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低低地打旋。當時的我被一件破藍布襖草草地包裹。有很多人圍在那個坡頂上,卻好像沒有誰打算把我抱回去。有個好心人跑到巷口時對瞎眼的英姨說:天賜給你的呢!總比不知冷熱的竹棒強。又有人附和:收下吧,老來也有靠。於是,英姨麻利地收了小攤,頗有節奏地用竹棒叩擊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來到我身邊,隨即央求熱心人把幼小的我放進了她瘦癟卻溫暖的懷裏。第二天,巷裏的人都看到她拆掉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小木棚,搬進了小巷最深處門口有兩個滑溜溜石的小房子。為此,她從一雙破棉鞋裏拿出了她所有的積蓄150元。於是,
2、我在降臨到人世間一個月後,真正擁有了一個家,我從此也就成了巷口賣冰棍的瞎眼姨娘的女兒。據說,我那盲母親當初是極潑辣的,並以厲害出名。在我被撿回後,她抱我處處炫耀:我丫頭多可愛,多漂亮,肉滾滾,嫩生生。有明眼人曾很不服氣地反駁:我說大姨呀,你撿她的那天我就想說了,收養姑娘嘛,也該挑個漂亮一些的,這丫頭,黑不溜秋,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您眼睛看不見,才吃了這個虧!我母親聽便翻了臉,呆在那人家足足罵了半天。不過這些都是後來別人對我說的。在我印象中,母親從未這樣潑過。有人說:為了這個丫頭,英姨改好了!自我有記憶開始,家的概念就是一張笨重的積滿油膩的木桌,一碗拌焦黃豬油渣的醬油飯,一杯用折價過期的奶粉沖調
3、成的牛奶和一隻好大好長的冰棒箱。讓很多人費解的是,在這四壁空空的家裏,我居然也能順順利利地長大,順順利利地代替了母親常年用的那根光潤的竹棒。小巷裏的人們不再聽見那日日重複的青石板上有節奏的叩擊聲了,人們常見到的就是我一個醜女孩,每天攙一個盲姨娘從小巷深處緩緩地走到巷口。巷口擺的小攤就是維持我們這個貧窮家庭的唯一希望。夏天,母親總會如尊凝固的雕像般執地守候在一個大大的冰棍箱旁,毒辣的陽光把母親原已黝黑的皮膚曬得黑裏透紅,日復一日,竟成古銅似的顏色;因盲眼而被忽略了的手,總是留黑而長的指甲;身上的衣服早已辨不出色彩來。但令人不解的是,我一直覺得她的生意總比別人的好,有時一天下來,竟收入十多塊。這對
4、於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很讓人滿意的數目。我曾問她做生意的秘訣,她總微笑說:坐在太陽最毒的地方守賣,是絕對不會錯的。那刻,我才知道,這比別人多賺的每一分錢都凝聚母親加倍的血汗啊!到了冬天冰棍無處可賣的季節,母親就會操起針線縫製出20多條棉被,租給趕集的或幫工的鄉民,每晚租金四毛到六毛不等。於是,整整一個冬天,母親又忙於拆拆洗洗縫縫補補。由於她的辛勤勞作及苦心經營,我們這個家居然也過得有聲有色 飯桌上經常能上葷菜,而我衣服上的補丁也隨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少,直至沒有。有很多次,看母親太勞累,我極想幫幫她,可她總是生氣地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好生讀你的書去。所以,在這個家裏,雖然苦點,我卻被調養得像個千金
5、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祇知道讀一些母親不懂的書。而母親卻總以我為驕傲。小學二年級那會兒,老師佈置了篇作文,大概我寫得比較通順,而且用拼音代替了不會寫的生字,老師大大表揚了一番,說了一些諸如小小年紀,大有作為之類的話。回去,我便把作文交給看不見的母親,還得意地向她轉述了老師的話。母親竟高興得落了淚。她一直把那篇作文珍藏,逢人便拿出來給人看,說:我家莉兒可了不得,老師讚她有出息。開始講的時候,那些識字的也還有模有樣地翻幾下作文本,應和幾句。後來說得多了,有人揶揄她:可不是,都說阿莉是你的冰棍調養出來的呢!母親是看不見人家表情的,聽了這話便高興起來,甚至賣冰棍時,我都成了她的廣告宣傳:吃我的冰棒吧
6、,吃了就是聰明,跟我阿莉一樣。弄得我很難堪。從此,即使得了表揚,我也不敢說給母親聽了。開始的時候,我很滿足於自己那由骯髒的板壁、熏黑的炭爐、簡單的飯菜構成的生活,我總是自豪地倚在極為疼愛我的母親身邊,總是極自由地吃那令小朋友眼饞的永遠吃不完的冰棍。小巷深處,經常有我們一老一少蹣跚的身影。間或有人說:一直聽不到您竹棒點地的聲音,倒還怪想的。母親這時便會驕傲起來,揚起頭,握緊我的手,而我也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功臣。隨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一般。同學異樣的目光,老師分外的關切,時刻提醒我:我,是一個瞎子撿來的女兒;我,擁有的是一個特別貧窮的家。我開始沉默,開始迴避所有的同學,甚至開始厭惡
7、我的家。我不再與母親相伴而走,也不再從母親賣冰棍的那條路經過。那段時間,除了幾頓飯之外,我幾乎整天泡在教室裏,祇是為了在那個卑微的家裏少呆幾分鐘。有人向她問起我,她依舊滿面春風:莉學習忙呢!老師讚她有出息呢!哪會在家耗時間!除了我,誰也不可能看出她眼中深深的落寞。時間飛逝,終於在中考過後的一個月,我接到了縣城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自己家庭的陰影,住進那隔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的縣城一中了。臨行前,我穿上了母親用從微薄的生活費中硬扣下的錢購置的連衣裙。當我看見穿衣鏡中頗具城市少女風采的我時,我終於下了決心,轉向母親,吞吞吐吐卻又異常清晰地說:媽您以後別如果沒急事的話不用去找我為
8、甚麼?母親眼光黯淡了。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終於,她點了點頭,順手取過她那根不知啥時已從角落裏拿出來並已磨得又光又亮的竹棒,叩擊地面向廚房走去。您我上前扶住她,可她輕輕推開我:我去幫你弄點好吃的,食堂少油。我有些哽咽,但我甚麼也沒有說。住讀生活很快讓我忘掉了以往的自己,忘掉了烈日、冰棍、瞎眼母親帶來的煩惱與卑微,也忘掉了臨行前的那一點點不安。誰都不知道我是誰,誰都以為我也同她們一樣擁有一個幸福的家。一段時間中,母親果然遵守諾言。每月由一位早年已住進城裏卻經常回鄉的老婆婆幫我捎來一些營養品及生活費。坐落在小巷深處的那個家似乎與我完全隔絕了。我開始淡忘了家門前圓潤光潔的石,那門上斑斑駁駁的門鎖,甚至
9、淡忘了黃昏後母親倚在門旁殷殷的招呼聲。這樣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過去,一直到我臨近畢業的那個學期。那個學期的最後一個星期。當老婆婆將一包雞蛋和50元錢塞給我時,我床對面的一位室友發話了:莉,你媽對你多好,畢業聚會把她請來,你的優秀成績定會讓她感到光彩!哦這?我遲疑了瞬間,我媽太忙了,她抽不出空,你瞧,連帶東西都一直請別人幫忙,哪有時間呢?那刻,我驚異於自己說假話如同說真話一樣。送老婆婆出門時,我感激地對她說:您這三年來為我操了心,讓您受累了。你她看來有些激動,停了一會兒,又說:你考得真的很好?我點了點頭。造孽!她竟長嘆一口氣,你你媽怎麼那麼死心眼!怎麼回事?我突然有點緊張。她不再說話,拉起我的
10、手直衝出校門,然後到一個偏僻的巷子裏。老遠,我便看見了,看見了她我的母親。在風中,她無助地倚在牆邊,凌亂而花白的頭髮在蒼老的臉頰旁飄揚。我看到了她深凹的眼,佈滿青筋和黑斑如枯竹似的手,還有那根又光又亮的竹棒。莉呀,你有出息啦,可不能沒良心啊。這三年,我哪這麼空個個月回鄉?都是她央人把自己送上汽車,下車後又摸到我住的地方,把東西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然後又孤零零地摸上汽車我的視線頃刻間模糊了。朦朧的小眼中,我依稀看到了村旁那長長的路,路旁那長長的小巷,巷裏那根長長的竹棒,竹棒後蹣跚一個長長的、長長的人影。媽媽!我奔過去,為自己的虛榮,為自己的無知,流淚。在風中,她的臉是那麼黝黑,她的手是那麼粗糙,她的眼睛是那麼黯淡,然而她立在那兒卻是那麼挺拔,那麼堅定,彷彿在憧憬,又彷彿在等候。媽媽,我回來了,我已經回來了,我其實還記得,還記得來時泥濘的山路,還記得赤足跑過石板的清涼,還記得家裏厚重的木門栓,還有,還有我們曾共同相偎走過的那條小巷,那條深深的小巷。3用心 爱心 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