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_城市山林_——论文人山水园的审美特征及其交互_刘祎平.pdf

199227|2023|02建筑历史与理论Exploring Chengshishanlin:The Aesthetic Elements and Its Interaction Mechanism of the Literati Impressionistic Garden探寻 城市山林 论文人山水园的审美特征及其交互引言中国古代文人特别重视并擅长在有限的城市宅院中效仿自然山水打造园林，创造了不计其数的城中之园，也为中国人镌刻下了“城市山林”的环境观念与审美基因。在文人山水园中，自然、城市与园林三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而深刻的，既不是矛盾的对立，也不是简单的并置。相反，通过中国山水文化与哲学思想的浸润，自然、城市与园林的空间意象在文人山水园的方寸之间实现了圆融与共存，并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近年来，随着大拆大建时代的落幕，中国大中城市步入存量化建设阶段，微更新社区与口袋公园逐渐成为市民生活不可或缺的空间载体；而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乡村公共与居住环境的改造升级也随之成为乡村活化必备的空间手段。面对这些小尺度精细化设计，传统文人山水园的空间观照方式无疑可以超越私有与公共属性的桎梏，通过一种由内而外的视角，为当下城乡人居场所和社区营建提供理论与实例支撑。1 文人山水园的形成背景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士人阶层作为中国文化的主要载体之一可以说既是文化的创造者和革新者，又是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播者，文人山水园作为古代士人阶层的造物，深刻反映着士人阶层的意识形态。纵观历史发展，士人阶层的意识形态主要由“入世理想”和“出世精神”两大部分构成。前者彰显着士人对于自我价值的追求和心系天下的责任，而后者则体现了士人对于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的憧憬，“志在林泉且又胸怀廊庙”是士人阶层心理活动的真实写照。然而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庙堂多艰险，深山太濩落，如何才能做到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既能高居朝堂又尽享林泉之乐呢？历史发展至隋唐，中隐思想应运而生，作为中隐思想的载体，文人山水园也正式粉墨登场。对此白居易喜曰：“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身在“城市山林”中，即可置身于庙堂，又可纵情于自然，进可兼济天下，退亦可独善其身，实为一种平衡之道。可以说，文人山水园正是入世和出世这两种矛盾意识调和下的产物。2 文人山水园的审美特征2.1 形式风格既然中隐思想要求置身于庙堂、尽享都市之便利的文人士大夫能够在自家庭院中满足心灵向自然山林的放归，那么园林的营造是否具备真实的山林意向，便成为文人山水园基本的营造标尺。换句话说，就是掇山必须具备真山之势，理水必须包藏活水之意，翳然林水，便有濠濮涧想。使人置身园中如入真实山林一般。一言以蔽之，就摘要：作为“城市山林”的文人山水园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着中国古典园林体系审美范式的确立。作假成真、行望居游、相反相成和意境含蕴是文人山水园所具备的四大审美特征，代表着其在形式风格、功能表达、营造手法和精神寄托四个方面的追求。同时，四大审美特征在造园与赏园的全流程中通过承前启后、协同互动的交互贯通，完成了本于自然但高于自然的创作目标，并实现了造园者与赏园者的情感共鸣。Abstract：As Chengshishanlin,the Literati Impressionistic Garden guide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aesthetic paradigm of the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 system to a certain extent.The four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iterati landscape garden are the four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literati landscape garden,representing its pursuit in four aspects:formal style,functional expression,construction techniques and spiritual sustenance.The four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conclude interaction mechanism,they often intertwined in the process of garden construction and garden appreciation to achieve the creative goals what derived from nature but higher than nature,and realized the emotional resonance between the designer and the audience.关键词：城市山林；文人山水园；审美特征；交互Keywords：Chengshishanlin；The Literati Impressionistic Garden；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interrelation文刘祎平兰州大学乡村振兴战略研究院讲 师（通讯作者）逯承鹏兰州大学乡村振兴战略研究院研究员DOI：10.19875/ki.jzywh.2023.02.064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编号：21lzujbkydx010）200是作假成真。虽然在方寸小院中营造山林意向并非一件易事，但是伴随着造园手法的成熟与工程技术的发展，作假成真始终是历代园主人与造园家孜孜以求的目标。唐代私家园林更多停留在白居易“拳石当山，勺水为海”的营造体例上，正所谓“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1。这一营造体例已然体现出时人对于自然山水的向往，但由于营造手法与工程技术的局限，此时的静观格物之“真”还无法转化为身体力行之“真”。行至北宋，随着施工技术的进步与专业叠山匠师的出现，文人山水园在“作假成真”上产生了更多可能。蔡京曰：“宣和殿阁亭沼，纵横不满百步。而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却这样记述其中的假山：积石为山，峰峦间出，有泉出石窦，注于沼。左右蹑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云、腾凤、层峦，不大高峻，俯视峭壁攒峰，如深山大壑。”2其中，除了大量的动观路径描写，还有“道中亭”等居游要素的介绍，而“不大高峻”却“如深山大壑”则是直观表达了作假成真的审美准则。沿至明末，造园大师张南垣一改叠山之旧制，通过截取处理山麓一角而达到以角隅显全貌的效果。在现代建筑学理论中，“现象透明性”是一个经典的建筑立面及空间处理手法，它试图通过含混的交融与暗示，增加空间层次的多维解读3。然而早在四百多年前，张南垣似乎就已掌握了此类“心理补全”式的设计智慧，并用之于假山营造中。过往研究重在强调截取式掇山与北宋集锦式叠山在理念与手法上的区别4-6，但二者的出发点其实是一致的，即最大限度营造真实的山林感知，堪谓殊途同归。2.2 功能表达作为反映中国传统哲学观和文人士大夫意识形态的三大艺术形式，山水诗、山水画与山水园几乎同时肇始于魏晋南北朝，兴起于唐，兴盛于宋，经元明不断发展并延续至清。但在三大艺术形式中，山水画和山水园同为造型艺术，都是旨在对理想自然进行造型浓缩，因此山水画与山水园之间的借鉴相对更为直接7,8。自然山水广博浩大，然纸张尺寸与园林空间却十分有限，因而若想在作画与造园的过程中实现再现自然的理想，必须有选择地舍去自然山水中无意义之劣景，提炼有意义之佳景，并将之高密度且有机地组合于画面或庭园之中。而何为佳景，画论中首先作出了明确的回答。宋代郭熙 林泉高致有云：“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9表明理想山水应当包含四大品质行、望、居、游。同时，由于中国传统哲学所追求的阴阳交合、物我两融之境界使得环转的互成性永远比单纯的自明性具备更高的审美意义，因此郭熙又言：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即强调人与自然的互动比人与自然的并立更具艺术感染力。有了山水画的开宗明义，行、望、居、游四字诀也自然而然地化为了文人山水园的价值判断，在园林山水骨架中对山道、山涧、山台、山洞等要素进行理想化高密度的建造正是古人为强调居游意而对自然做出的主观提炼。2.3 营造手法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宾主、奥旷、内外、动静、显隐等截然对立的形容词能完美实现共存，正是由于巧妙运用了负阴抱阳的营造手法相反相成。对于山水画而言，反成的智慧表现在欲得水而不用刻意画水，山成则水随山转，水势自成。然而仅有整体对仗而无转化动势，则阴阳无法调和，终归不能达到浑然一体之境界。对此，李澄叟在画山水诀中进一步作了解答：稠叠而不崩塞，实里求虚；简淡而恐成孤，虚中求实10。即对立双方必须在对仗的基础上具备相互转化之势。换言之，就是在整体对仗中再加入一层局部对仗：山中理少水、水中掇小山，二者若即若离。如此这般仿若清晰却又含混的相反相成，方得对立统一之要窍。传统画论对于整体布局的见解，几乎可作为范式与文人山水园的空间经营不谋而合。如无锡寄畅园，池东以人工景象为主，散置知鱼槛、含碧亭等起居建筑；池西假山接惠山之余脉，林木茂盛，一派山间野趣。以池水为界，东西二区呈现出鲜明的“城市-山林”对仗意向。与此同时，东区有古树石矶点缀其间，锦汇漪通过七星桥向建筑群落有渗透之意，可谓人工中蕴含着自然；在西区山林意向中，也巧妙地借助地形起伏设置了九狮台、梅亭、八音涧等充满居游意味的小景，从而使东西两区在对仗之余又兼具转化之意（图 1）。除了对于文人山水园整体布局的影响，相反相成的思想同样渗透于园林空间局部的经营上，如咫尺山林的营造即是反成智慧之结晶。计成 园冶中云：“园地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11虽然这是计成对山林地所作的描绘，但山林地中高与凹、曲与深、峻悬与平坦的相反相成也正是在城市地中营造咫尺山林，实现小中见大的指导方针：欲培先挖成其高远、欲露先藏成其深远、欲扬先抑成其平远，再加之“返目以寸”的视线近逼和“借景园外”的视觉远放，使人虽居逼仄之地却宛若身处自然山林之中。2.4 精神寄托除了实现真实山水的山林意向以及完成从自然山水到理想山水的价值提炼，文人山水园的另一大审美特征便是意境含蕴。如果说相反相成是山水空间营造的方法论，那么意境含蕴则是园林建设的指导方针，代表着造园的初心。文人山水园中的意境含蕴有赖于“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等比兴手法的运用，具体而言，就是通过物象与匾额楹联、园记诗词的互文，实现园林气质的升华。例如扬州小盘谷（图 2），自园门入花厅，连廊与假山映入眼帘，假山形态之真，游廊与假山嵌合之妙，令人流连忘返。赏园者既可登高俯瞰，也能缩身洞中，而在经历了一番起承转合之后，拾阶而下，回望可见步道题刻“水流云在”。此时再观来时之路，但见壁山林立、云墙如烟，仿若颠簸后的人生终归安适，笑看山川起伏、云卷云舒，而“水流云在”之意正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令人不禁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赏园者通过言与象的互文不仅能体会到园主人的心境，也可触目兴叹，彰显出造园者“因借无由，触情俱是”的艺术修为。类似言象表意的案例在文人山水园中俯拾即是，小到亭台楼阁，大到山水骨架，不一而足。而意境的点破看似只出现于单一节点，实则需要流线的巧妙组织、空间的递进与造型的铺陈，方能使整个园林形成独特的氛围和精神主旨。图 1“对仗+转化”的布局方式（图片来源：作者自绘）图 2小盘谷平面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2）201227|2023|02建筑历史与理论值得一提的是，与皇家园林中时常通过神话传说强调王权气派的比兴不同，文人山水园里的触景生情需要更为深邃的文化素养以及对于场地历史更加敏锐的共情能力。虽然文人山水园的清雅使其世俗性有所消减，但却有着更为真切的厚重感、在地性与可读性。它并非致力于重复一桩桩众所周知的典故，而是激发赏园者去钩沉一幕幕生动鲜活的独特情怀。西方建筑界在反思千篇一律的“国际主义”风格对地方文脉造成的破坏与割裂时，提出了应当尊重环境的“场所精神”13。而“场所精神”，其实某种程度上正是对文人山水园中意境含蕴这一审美特征的有力注脚。在新时期的城市改造与乡村建设中，文人山水园重在言象表意又极具个性的审美实践无疑对于地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具有深刻的指导意义。3 文人山水园审美特征的交互关系综上所述，文人山水园具备四大审美特征，即“作假成真、行望居游、相反相成和意境含蕴”，它们集中体现了文人士大夫阶层对于自然、艺术和哲学的思考。其中“作假成真”属于文人山水园的形式风格，其宗旨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行望居游”属于文人山水园的功能表达，其宗旨是“物我两融，天人合一”；“相反相成”属于文人山水园的经营手法，其宗旨是“阴阳对仗，虚实相生”；“意境含蕴”则反映着园主人的精神寄托，其宗旨是“借景有因，构园无格”。意境含蕴起于造园伊始，正所谓落笔“意”先行，立意决定着园林的气韵与风骨，最为紧要。由于表意需要言象互文，因此点题节点的设置关系到园林精神的整体呈现是否顺畅通达，故需“精在体宜”，多一分会过于直白累赘，少一分则可能词不达意，对于“度”的要求十分精巧。当形而上的思想脉络既定，进入具体的空间推敲阶段则离不开相反相成的经营智慧。从相地、立基、屋宇、装折、铺地、选石、掇山到借景，反复运用奥旷、内外、纵横、大小、高低、明暗、动静、开合、显隐等手段，是塑造园林结构的主导技法，既有助于园林意境的表达，也是实现“作假成真”与“行望居游”的基础。“作假成真”和“行望居游”作为文人山水园外显的形式与功能诉求，要求在师法自然的过程中通过全景浓缩或心理补全再现胜山秀水，并加以功能之提炼。因此，在造园的完形阶段，以此二者为宗，修饰并梳理山水空间的完整物象，方能由里及表，为文人山水园最终披上“城市山林”的外衣。至此，在四大审美特征承前启后又不失协同互动的引导中，文人山水园实现了完美的物化。与“因意而生象”的造园过程正好相反，赏园者对于文人山水园的阅读过程却是“由象而及意”的。首先，“作假成真”的文人山水园具有引人入胜的形态，人因山水之真而生发亲近之心；继而，可居可游的山水物象又因人的体验参与而更添真实之意。在诱发赏园者窥探心理的过程中，“作假成真”与“行望居游”相互促进，互为因果。深入园林后，相反相成的空间营造早已令方寸庭院变为山环水转、建筑与山水浑然自成的洞天福地，人们不会因为空间的单调乏味而意兴阑珊，相反却始终沉湎于柳暗花明、阴阳相济的空间体验中而无法自拔。此时，赏园者对于单一园林要素质朴的感觉逐渐上升为对于整体园林空间连贯的知觉。而随着游赏的进行，在言与象的互文中，赏园者不断体察到物象之上所倾注的深意，结合一路积累的感知经验，也开始能动地赋予造型客体以主观精神，知觉被统觉所取代，赏园者的身心愉悦进而转化为情感共鸣。由此可见，作为一件艺术作品，文人山水园从建构到品评的全流程中，正是通过其四大审美特征一正一反地交互贯通，实现了造园者与赏园者的精神连线（图 3）。而文人山水园这种“外师造化，内出心源”的创作思想也使其不仅作为观赏对象而存在，更饱藏着古人辩证的生命哲学。结语文人山水园是中国古典园林体系中的精华，对诸如皇家园林、公共园林等其他园林形式的发展产生着重要影响。而文人山水园本身则受到传统哲学思想以及山水画、山水诗等诸多艺术形式的浸润，并在审美法则上集中体现为对作假成真、行望居游、相反相成以及意境含蕴等审美特征的不懈追求。虽然文人园林受个人审美品位的影响和社会风潮的熏陶，会在具体时期出现一定的风格波动，但对于四大审美特征的积极思辨却仍然是文人山水园在嬗变中的思想主线。在众多现存的或文献记述的文人山水园中，“作假成真”与“行望居游”都是外显的形式与功能特征，而其背后的生成机制“相反相成”的营造智慧以及“意境含蕴”的精神观照则暗藏于园林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在推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同进步的时代要求下，传统园居文化是我们的宝贵财富。作为“城市山林”，文人山水园所留给我们的以小见大的艺术哲思，无论对于城市微更新还是乡村振兴中的文化振兴，均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与此同时，文人山水园中所展现出的有关文人逸士自然、恬淡、天人和谐又韵味深长的经营智慧和生活态度，也有助于从人居环境建设层面进一步增强文化自信，为构建和谐社会营造良好氛围。参考文献：1周绍良.全唐文新编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2(宋)王明清.挥尘录M.田松青,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矫苏平,勾思.现代建筑的透明性及其延展J.装饰,2015(04):102-104.4曹汛.张南垣的造园叠山作品J.中国建筑史论汇刊,2009:327-378.5顾凯.关于中国传统园林叠山“法”与“式”研究的初探J.西部人居环境学刊,2017,32(02):27-31.6王劲韬.中国皇家园林叠山研究D.清华大学,2009.7曹林娣,许金生.中日古典园林文化比较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32.8(日)冈大路.中国宫苑园林史考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8:321.9(宋)郭熙.林泉高致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10阚蔚.浅谈山水画论中“虚实相生”的构图法在江南私家园林中的运用J.大众文艺,2010(11):99-100.11(明)计成.园冶注释M.陈植,注.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12陈从周.扬州园林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13(挪威)诺伯舒兹.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M.施植明,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注释：“水流云在”出自杜甫五言律诗江亭。图 3文人山水园建构与品评的全流程（图片来源：作者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