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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
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
一棵茂盛的古树用它的枝桠轻轻地托着一颗未爆的炸弹,就像一个老人拉住了一个到处乱跑,莽撞闯祸的孩子。炸弹有一个老式暖水瓶那么大,高高地悬在半空,它是从千多米高的天空飞落下来后被这棵树轻轻接住的。就这样在浓密的绿叶间探出头来,瞪大眼睛审视人世,已经整整80年。眼前是江西瑞金叶坪村的一棵老樟树。
樟树在江西、福建一带是常见树种,家家门前都有种植。民间习俗,女儿出生就种一棵樟树,到出嫁时伐木制箱盛嫁妆,三五百年的老树随处可见。但这一棵却不同。一是它老得出奇,树龄已有1100多年,往上推算一下该是北宋时期了。透过历史的烟尘,我脑子里立即闪过范仲淹的“庆历改革”和他的《岳阳楼记》以及后来徽宗误国、岳飞抗金等一连串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有资格称古呢?山、河、城堡、老房子等都可以称古,但它们已没有生命。要找活着的东西唯有大树了。活人不能称古,兽不能,禽魚不能,花草不能,只有树能,动辄几百上千年,称之为古树。它用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历史,与岁月俱长,与山川同在,却又常绿不衰,郁郁葱葱。一棵树就是一部站立着的历史,站在我面前的这棵古樟树正在给我们静静地诉说历史。第二个不寻常处,是因为它和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伟人紧紧连在一起,这个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也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有83圈的年轮,1931年当他生命的年轮进入到第38圈时在这里与这棵古樟相遇。
那时中国大地如一锅开水,又恰似一团乱麻,2000年的封建社会已走到了尽头。地主与农民的矛盾,剥削与被剥削的矛盾,土地不均的矛盾已经到了非有个说法不可的时候。在这之前,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已经闹过无数次的革命,但总是打倒皇帝坐皇帝,周而复始,不能彻底。这时出现了中国共产党,要领导农民来一次彻底的土地革命。共产党的总部设在上海,它的行动又受命于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他们对中国农村和农民革命知之甚少,又乱指挥,造成失误连连。毛泽东便自己拉起一杆子队伍上了井冈山,要学绿林好汉的样劫富济贫,又参照列宁的路子搞了个“苏维埃”政权。他在6个县方圆500里的范围内坚持了两年,后又不幸失利。1931年他率队下山准备到福建重整旗鼓再图发展,当路过瑞金时邓小平正在这里任县委书记,就建议他在这里扎根。于是1931年11月7日苏俄十月革命胜利14周年这一天,在瑞金叶坪村的一个大祠堂里召开了全国代表大会。第一个全国性的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临时政府宣告成立。毛泽东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后来被中国人称呼了近半个世纪的“毛主席”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虽是共和国的主席,毛泽东也只能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这是一座南方常见的木结构土坯二层小楼,狭窄、阴暗、潮湿。小楼与祠堂之间是一个广场,是红军操练、阅兵的地方,广场尽头还有一座烈士纪念塔。这实在是一处革命圣地,是比延安还要老资格的圣地。共产党第一次尝试建立的中央政府就五脏倶全,有军事、财政、司法、教育、外交等九部一局,都设在那个大祠堂里。毛泽东等几个中央要人则住在广场的南头的小楼上,楼后就是这棵巨大的樟树。一走近大树我就为之一震,肃然起敬。因为它实在太粗、太高、太大,我们已不能用拔地而起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简直就是火山喷出地面后突然凝固的一座石山,盘龙卧虎,遮天盖地。树干直径约有4米,树身苔痕斑驳幽黑铁青,树纹起伏奔腾如江河行地。树的一半曾遭雷劈,外皮炸裂,木质外露,如巨人向天狂呼疾喊,声若奔雷。而就在炸裂后的树身上又生出新的躯干,杆又生枝,枝再长叶,一团绿云直向蓝天铺去。好一棵不朽的老树,就这样做着生命的轮回。因地势所限,树身沿东西方向略成扁平,而墨绿的枝叶翻上天空后又如瀑布垂下,浓阴覆地,直将毛泽东住的后半座房子盖了个严实。那天,毛泽东正在二楼上看书,空中隠隠传来飞机的轰鸣。他并不在意,把卷起身,踱步到窗前看了一眼,又回到桌前展纸濡毫准备写文章。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飞机俯冲而下,铁翅几乎刮着屋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警卫员高喊:“飞机”!冲上楼梯。毛停笔抬头,看看窗外,半天没有什么动静,飞机已经远去,轰鸣声渐渐消失。这时房后已经乱作一团,早涌来了许多干部、群众。很明显,这架飞机是冲着临时中央政府,冲着毛泽东而来,只扔了一个炸弹就走了,但炸弹并没有爆炸。大家围着屋子到处寻找,地上没有,又仰头看天,突然有谁喊了一声:“在树上!”只见一颗光溜溜的炸弹垂直向下卡在树缝里。好悬!没有爆炸。这时毛泽东已经走下楼来。人们早已惊出一身冷汗,齐向主席道贺,天佑神人,大难不死。毛泽东笑了笑说:“是天助人民,该我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不亡。”毛泽东戎马一生,不知几遇危难,但总是化险为夷。胡宗南进攻延安,炮声已响在窑畔上,毛还是不走,他说要看看胡宗南的兵长得什么样子。彭德怀没有办法,命令战士把他架出了窑洞。去西柏坡的途中,在城南庄又遇到一次空袭,他又不急,继续休息,是战士用被子卷起他抬进防空洞的。毛的性格坚定、沉着,又有几分固执、浪漫,从不怕死。唯此才能成领袖,成伟人,成大事业,写得大文章。
历史的脚步已走过80年,这棵老樟树依然伫立在那里。枝更密,叶更茂,杆更壮。树皮上的青苔还是那样绿,满地的树阴还是那样浓。那颗未爆的炸弹还静静地挂在树上。现在这里早已辟为旅游景点,人们都争着来到树下,仰望这定格在历史天空中的一瞬。古樟树像一个和蔼的老人正俯瞰大地,似有所言。1000年的岁月啊,它看过了改朝换代,看过了沧海桑田,看尽了滚滚红尘。远的不说,只从共产党闹革命开始它就站在这里看红军打仗,看第一个红色中央政府成立,看长征出发;又遥望北方,看延安抗日,北京建国。它的年轮里刻着一部党史,一部共和国的历史。它怀里一直轻轻地抱着那颗炸弹,这是一把现代版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试其定力,然后又戒其权力。它告诫我们,革命时要敢于牺牲,临危不乱;掌权后要忧心为政,如履薄冰。
周总理手植腊梅赋
中国人爱松、爱菊、爱竹、爱兰,而爱梅尤甚。松耐寒而无花,竹青翠而无香,菊经霜而不受雪,兰多香而少坚。唯梅有色有味,经霜耐寒,寿比松柏,香胜幽兰。而梅中之极品犹数腊梅。
淮安周恩来少年读书处有其手植腊梅一株,现已愈百年,枝叶满院,高比屋肩。其一树六股,遒劲曲折,上下翻飞,如绳缠龙盘。每当盛夏之时,枝探墙外,四壁难禁勃勃生机;浓阴覆地,满院都是盈盈之情。晨风轻摇,碧叶向天奏有声之曲;皓月初上,疏影在墙写无声之诗。而当寒凝大地,北风过野,雪盖高原,这青瓦老宅中腊梅怒放,忽如一座金山横空出世,灿若朝阳,满树黄花无一丝杂色,方圆数里,暗香浮动,荡气回肠。此总理手植腊梅之大观也。
总理在时,此腊梅静生默长,人们亦不觉有奇。墙外风雨墙内树,落叶飘飘送华年。花开花落,无论冬夏短长。然自1976年总理大去,举国同悲,万家悼伤,怀念之情与日俱长。虽开国总理,这960万平方公里之国土竟无一碑之立、一石之安,魂之所系不知何方,祭之所向一片空茫。今年是总理诞辰115周年,念神州大地,有何物曾与总理同生同长,却仍在生命绽放;又有何物经总理手泽,却依然长此留香。唯此手植腊梅,玉树临风,山高水长!于是仰树怀人,对梅神伤,游人如织,默念忠良。念总理当代宰相,官居一品,却党而不私,官而不显,劳而无怨;念总理德高一品,却生而无后,死不留灰,去不留言。噫,大道无形,大德无声。其大智、大勇、大德、大才、大貌,齐化作这株一品古梅遗爱在人间。君不见这腊梅铁杆铜枝,曲节回环,伤痕斑斑,曾经多少辛酸仍挺身向天;君不见这故居青砖小院,每当大雪漫天,上下皆白,一梅出墙香清益远。
呜呼,人去梅开,总理归来。叶落归根,香飘江淮。民族之魂,国之一脉。大无大有,周公恩来。
这里有一座古树养老院
万物平等,物竞天择。树有生的权力,也有生存的能力。只要有土、有水、有阳光,树木就能生长、繁衍。专家说每一平方米土壤中就有上万粒植物的种子,每一棵树下能共生150种植物。它们为大地所厚爱,为雨露所滋润,在阳光下成长。
但是树却常为人所抛弃。本来人类是从森林中走来,森林是人的家。遗憾的是正如社会上有对老人的虐待,也有对老树、古树的遗弃。所幸,爱心不绝,在我对古树的探访中,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古树养老院。园子的主人叫王相泽,是山东省烟台市莱山区的一名企业家。他生在农村,小时家有大树,粗如圆桌,绿荫满院。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也种下了永远的爱树情节。他大慈大悲,爱吾老以及树之老,企业稍有余钱便开始收养古树。
那天在园子里,我边走边听他讲救死扶伤收养古树的故事。18年前的一天他到外地出差,车子在公路上走,远处正在开山取石,山上隐隐有树。他就绕路来到山下,一棵从未见过的大树有合抱之粗,满树白花,灿若霜雪,屹立于石崖之畔。那粗壮的老根插入石缝如老人青筋暴突的手指,正顽强地抓住每一处可借力存身的石块。但是脚下炮声隆隆,烟尘已经淹上树身,窒息着它的绿叶白花。眼看就要地动山摇,扑身倒地。此地名黄巢关,据传当年黄巢起义曾驻兵于此,还在树上拴过马。王相泽上去说:“反正你们要开山,这棵树也存不住了,不如卖给我。”结果他花了6000元把树带回了家。后来一查,这是棵毛梾树,山茱萸科,果可榨油,木质极硬,传说孔子周游列国时就用这种树做车梁,所以又名车梁木。现在这棵老树已舒舒服服地挺立在园中的一个小坡上,正时交6月,序属初夏,满树白花笑得十分灿烂。老王收树有几条规矩。一不收山上野生的大树,二不收正常生长的树,三不收小树。反正一个原则不干预树的正常生活,他只扶孤助老,做绿色慈善。
人总是看重现实的物质利益,而树却不同,它除了供人物质享受外还帮人记录历史、寄托精神。可惜我们目光太短浅,只讲实用,对树用之则植,不用则弃。在园子里我看到一棵刚移来的老槐,根下一抔新土,通身还缠着保湿的薄膜,但是树顶已绽出嫩绿的新枝。老王说:“附近有个社区正在改造,我4年前就盯上这棵树了,15米高,通体溜直,这在刺槐中实在少见。你看,刚到,还没挂牌呢。”这园中的每一棵树都有一块身份牌,注明树名、科属、树龄、何年何月移自何处。有一棵柿子树十分惹眼,浑身堆满大大小小的疙瘩,像一个长满老年斑的老人。它来自陕西,树上的瘤体是一种病,主人早已将它遗弃。老王收来后仔细调理,现在树头已发出3尺长的新枝,去年又重新结果,挂满一树的红灯笼。疙瘩树身倒显得更加古拙可爱。王相泽的爱树之心早已超出市界、省界,名声在外,于是常有热心人来给他通报树情。一次某司机告诉他某村有遗弃之树,他急去察访。只见一处院内有两棵300年的老紫薇,墙颓草长,满目荒凉。一棵已经枯死,还剩一棵也被垃圾埋到半腰,奄奄一息。经辨认树下废弃的井台和井边的石刻,知道这是一处高家的旧祠堂。但现在村里已无一人姓高,高家祖上早不知迁居何处。他找到村委会,谈好3000元的价格。他人和树还未离村,就听见村主任在大喇叭上喊话:“各家派人到村委会领钱,每户10元。”这真是物有其值,所见不同。紫薇,又名百日红。杆粉白,叶翠绿,花朵繁密,娇红明艳,百日不谢,向为名花奇树。现在这棵紫薇成了老王的镇园之宝。每有客来必领至树下,奇树共欣赏,花好相与析。
在园中看树是一道风景,听老王讲育树经更是一种享受。他说移树最怕露根透气,所以每移之时必将树根蘸满泥沙各半的糊浆,再小心培土。对有的树则要在外围斩根一次,如是3年,为的是刺激新根的生长。一般移大树要剃树冠,他却尽量不剃,免伤元气。他指给我看两行对比的樱花树,那剃过头的竟十年不长,愈来愈瘦。但柳树移栽则必须剃头。那年他从福建漳州买得两棵大榕树,时已入冬,车进山东界时已飘起小雪。到家后他急挖一暖窖暂埋,唯留少许枝叶透气,又放进一个电热器加热。一过年就为它建了个20米高的保温大棚。现在这榕树气根如林,枝繁叶茂,一派南国风光。
我一生不知看过多少天然林、人工林、植物园,但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座古树养老院。园内约有500多棵古树,有来自河南的乌桕、安徽的黄连、山西的皂角、陕西的苦楝、山东的木瓜……每棵树都是一本大书,诉说着不同的经历。有一棵古槐交了钱正要被拉走,一位老太太追了出来,说当年孙女有病,是在这树下烧香救命的,死活不放树走。有一棵树运来时在半路上受到刁难,他去找当地领导说情,这位领导反大受教育,下令加速绿化,保护古树,老树再不得出境。凡来到这里的树或因修路、或因城建、或因兄弟分家、或因迁坟,各有各的故事。它们虽然都是被逼无奈,远走他乡,但来时都不忘随身携带自己的身份证——年轮,这是数百年来的活记录啊,是一部中国生态史、文化史。老王爱树,但并不小气。区里要建一座三千亩的大植物园,老王说没有古树,算什么植物园,顶多是个大苗圃。他张口就捐出108棵古树。他爱吾园以及人之园,要让树文化普及,让更多的人爱树。
这个园子,我头天去了一次没有看够。第二天又去了一次,用手摸,用身子抱,用脸贴。我想如果黄巢地下有知,那迁居远走的高家有知,那些分家卖树的弟兄有悟,那些扩建城区的主政者醒来,都能到这个园子里走一走,他们一定会感恩老王在遥远的地方为他们本乡本族存了绵绵一脉。我能体会到老王对树的这种爱。
带伤的重阳木
毛泽东有一首词,里面有一句:“岁岁重阳,今又重阳。”2013年重阳节刚过我就到湖南湘潭看一棵树,树名重阳木。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当地人的俗称,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就是它的学名。重阳木,大戟科,重阳木属,产长江以南,根深树大,冠如伞盖,木质坚硬,抗风、抗污能力极强,常被乡民膜拜为树神。能以它为标志命名为一个属种,可见这是一种很典型的树。湘潭是毛泽东的家乡,也是彭德怀的家乡,我曾去过多次,而这次却是专门为了这棵树,为了这棵重阳木。
这棵重阳木长在湘潭县黄荆坪村外的一条河旁,河名流叶河,从上游的隐山流下来的。隐山是湖湘学派的发源地,南宋时胡安国在这里创办“碧泉书院”,后逐渐发展成一个著名学派,出了周敦颐、王船山、曾国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现隐山范围内还有左宗棠故居、周敦颐的濂溪书堂等文化景点。这条河从山里流出,进入平原的人烟稠密地带后,就五里一渡,八里一桥,碧浪轻轻,水波映人。而每座桥旁都会有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人歇脚纳凉。我要找的这棵重阳木就在流叶桥旁,当地人叫它“元帅树”,和彭德怀元帅的一段逸事有关。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西斜,远山在天边显出一个起伏的轮廓,深秋的田野上祼露着刚收割过的稻茬,垅间的秋菜在阳光下探出嫩绿的新叶。河边有农家新盖的屋舍,远处有冉冉的炊烟,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这棵大树,十分高大,却又有一丝的孤独。这棵树出地之后,在两米多高处分为两股粗壮的主干,不即不离并行着一直向天空伸去,枝叶遮住了路边的半座楼房。由于岁月的侵蚀,树皮高低不平,树纹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经地。我们想量一下它的周长,3个人走上前去伸开双臂,还是不能合拢。它伟岸的身躯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而柔枝绿叶又披拂着,轻轻地垂下来,像是要亲吻大地。虽是深秋,树叶仍十分茂密,在斜阳中泛着粼粼的光。55年前,一个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棵树下。
1958年,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怀心里最纠结不解的一年。还是在上年底,彭就发现报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大跃进”。他不以为然,说跃进是质变,就算产量增加也不能叫跃进呀。转过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为《解放军报》写祝贺春节的稿子,就把秘书拟的“大跃进”全改成了“大发展”。而事有凑巧,同天《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修改过的社论却在讲“促进生产大跃进”。也许从这时起,彭的头脑里就埋下了一粒疑问的种子。3月中央下发的正式文件说:“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接着中央在成都开会,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热血沸腾。5月北戴河会议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并要求各项工作大跃进,钢产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举手同意。会后的第二天他即到东北视察,很为沿途的跃进气氛所感动。他向部队讲话说:“过去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中国人民几千年饿肚子,今年解决了。今年钢产量1070吨,明年2500吨,‘一天等于20年’,我是最近才相信这番话的。”10月他到甘肃视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农民杀羊、杀驴,生产资料遭破坏,公社食堂大量浪费粮食,社员却吃不饱,心生疑虑。12月中央在武汉召开八届六中全会,说当年粮食产量已超万亿斤,彭说怕没有这么多吧,被人批评保守。
武汉会议一结束,彭没有回京,便到湖南作调查,他想家乡人总是能给他说些真话。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调查,他介绍说全省建起5万个土高炉,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铁的更少。而为了炼铁,群众家里的铁锅都被收缴,大量砍伐树木,甚至拆房子、卸门窗。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围子自己的旧房子里。当天晚上乡亲们挤满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说社情。他最关心粮食产量的真假,听说有个生产队亩产过千斤,他立即同干部打着手电步行数里到田边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细数杆、数粒。他说:“你们看,禾蔸这么小,杆子这么瘦,能上千斤?我小时种田,一亩500(斤),就是好禾呢。”他听说公社铁厂炼出640吨铁,就去看现场,算细账,说为了这一点铁,动用了全社的劳力,稻谷烂在地里,还砍伐了山林,这不合算。彭总这次回乡住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看了农田、铁场、学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没有油水。摸摸老人的床,没有褥子,眉头皱成了一团。他说:“这怎么行,共产主义狂热症,不顾群众的死活。”那天,他从黄荆坪出来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树吵吵嚷嚷,原来又是在砍树。他走上前说:“这么好的树,长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你们舍得砍掉它?让它留下来在这桥边给过路人遮点阴凉不好吗。”这时大树的齐根处已被斧子砍进一道深沟,青色的树皮向外翻卷,木质部已被剁出一个深窝,雪白的木楂飞满一地。而在桥的另一头,一棵大槐树已被放倒。他心里一阵难受,像是在战场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便默默地上了车,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见状连忙吩咐干部停止砍树。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这个彭老总护树的故事,我大约3年前就已听说,一直存在心里,这次才有缘到现场一看。这棵重阳木紧贴着石桥,桥边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欧阳,当年他正在现场,讲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话:给老百姓留一点阴凉!我问那棵阻拦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么位置,老人顺手往桥那边一指,桥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后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凭吊那座古桥,这是一座不知修于何年何月的老石桥,由于现代交通的发达,旁边早已另辟新路,它也被弃而不用,但石板仍还完好,桥正中留有一条独轮车辗出的深槽。石板经过无数脚步、车轮、还有岁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在夕阳中静静地沉思着。车辙里、栏杆底下簇拥着刚飘落的秋叶,这桥仍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记忆。我蹲下身去,仔细察看树上当年留下的斧痕。这是一个方圆深浅都近一尺的树洞,可知那天彭总喝退刀斧时,这可怜的老树已被砍得有多深。我们知道,树木是通过表皮来输送营养和水分的,55年过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树皮小心地裹护着树心,相濡以沫,一点一点地涂盖着木质上的斧痕,经年累月,这个洞在一圈一圈地缩小。现在虽已看不到裸露的伤口,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成一个圆窝形,这令我想起在气象预告图上常见的海上风暴旋动的窝槽,又像是一个旧社会穷人卖身时被强按的红手印,似有风声、哭喊、雷鸣回旋其中。55年的岁月也未能抚平它的伤痛。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这棵重阳木偎在石桥旁,靠树皮组织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补着这个深可及骨的伤洞。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洞口一圈圈干硬的树皮,摸着这些枯涩的褶皱,侧耳静听着历史的回声。
彭德怀湘潭调查之后,又回京忙他的军务。但大跃进的狂热,遍地冒烟的土高炉,田野里无人收割的稻谷、棉花,公社大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一幕一幕,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转过年,就是1959年,彭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年,也是中国共产党命运的转折之年。其时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的经济败象已逐渐显露出来,这年9月中央在庐山召开会议准备纠左,彭根据他的调查据实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他不知道,毛是绝不允许别人否定他的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于是雷霆震怒,就将他并支持他意见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黄、张、舟”反党集团。从此,党内高层噤若寒蝉,就再也听不到不同意见。彭德怀生性刚正不阿,又极认真。他罢官后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就自己开荒、积肥、种地,要验证那些亩产千斤、万斤的神话。1961年12月,他再次向毛写信申请回乡调查。这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他回乡住了56天。经过1958年的大砍伐,家乡举目四望,已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他对陪同人员说:“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和尚脑壳没有毛。我二十三四岁时避难回家种田,推脚子车(独轮车)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树荫,都不用戴草帽。再长成以前那样的山林,恐怕要50年、80年也不成。现在农民盖房想找根木料都难。”他一共写了5个调查报告,其中有一个是专门在黄荆坪集市调查木料的价格。回京后他给家乡寄来四大箱子树种,嘱咐要想尽法子多种树。他念念不忘栽树、护树,是因为这树连着百姓的命根子啊。他虽是戎马一生,在炮火硝烟中滚爬,却是爱绿如命。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总部设在山西武乡。山里人穷,春天以榆钱(榆树花)为食。彭就在总部门口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有参天之高,老乡呼之为“彭总榆”,成了永久的纪念。1949年,他率大军进军西北,驻于陕西白水县仓颉庙外。庙中有“二龙戏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饭无柴就爬上树将那颗“珠子”割下来烧了火。彭严肃批评并当即亲笔书写命令一道:“全体指战员均须切实保护文物古迹,严格禁止攀折树木,不得随意破坏。”现这命令还刻在树下的石头上。彭总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总。他的冤案昭雪之后,这棵重阳木就被当地群众称为“元帅树”,年年祭奠,四时养护。我在树旁看到农民刚砌好的一口井,上面也刻了“元帅井”3个字。而树下还有一块石碑,辨认字迹,是1998年有一个企业来领养这棵树,国家林业局还为此正式发了文,并作了档案记录。那年的树龄是490年,树高22米、胸径1.2米。又15年过去了,这树已过500大寿,更加高大壮实。也正因为这棵树,彭总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群众之中。
周小舟当年因陪同调查,又在庐山支持彭的意见,也被罚同罪,归入反党。周同为湘潭人,他的故居离这棵重阳木只有二里地,我顺便又去拜谒。这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后来到北方学习,参加革命,领导一二九运动,极有才华。因为到延安汇报工作,被毛泽东看中,便留下当了一年的秘书。后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本是十分欣赏他的,1956年曾对他说:“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但他和彭德怀一样,也是为民请命不顾命的人。庐山会议后,他一下子从省委书记贬为一个公社副书记。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护百姓,在那个非常时期他的公社是最少饿肚子的。
看过这棵重阳木的当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泽东塑像广场,月光如水,“共产党最好,毛主席最亲”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轻轻飘荡。我清理着白天的笔记和照片,很为毛未能听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遗憾。周曾是他的秘书,而彭从长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曾有诗:“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但终因政见不合,自折手足。谁能想到3个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忠诚共事的同志、不出百里的老乡,在庐山上面对自己家乡的同一堆调查材料,却得出不同的结论。这真是一场悲剧。直到1965年,毛才重新启用彭,并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但这一点友谊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灭。现在毛、彭、周3人都早已作古。“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着重阳木的故事,3个战友和老乡却再也不能重聚。这棵重阳木却不管寒往暑来,风吹雨打,还在一圈一圈地画着自己的年轮。我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中国大地上如果要寻找1958年、1959年那场灾难的活着的记忆,就只有这棵重阳木了,而且这记忆还在与日俱长,并随着尘埃的落定日见清晰,它是一部活着的史书。作为自然生命的树木却能为人类书写人文记录,这真是万物有灵,天人合一。它还会超出我们生命的十倍、百倍,继续书写下去。半个多世纪后,当人们再来树下凭吊时,也许那伤口已经平复,但总还会留下一个疤痕。树木无言,无论功过是非,它总是在默默地记录历史。正是:元帅一怒为古树, 喝断斧钺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烟起, 农夫炼钢田禾枯。 谏书一封庐山去,烟云缈缈人不复。唯留正气在人间,顶天立地重阳木。
左公柳 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
清代的左宗棠是以平定太平天国、捻军、回民起义,收复新疆的武功而彰显于后世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后被谥号为“文襄公”,而人们对他最没有争议的纪念竟是一种树,并不约而同地呼之为“左公柳”。可见和平重于战争,生态高于政治。环境第一,生存至上。
带棺西行10年前我就去过一次甘肃平凉,专门去柳湖凭吊那里的柳树。平凉是当年左宗棠西征,收复新疆的跳板,他的署衙就设在柳湖。左虽是个带兵的人,但骨子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耕读修身的知识分子。未出山以前,他像诸葛亮那样躬耕于湖南湘阴,潜心治兵法、农林、地理之学,后来虽半生都在带兵打仗,但所到之处总不忘讲农、治水、栽树。他驻兵平凉时,于马嘶鸣镝之中还颇有兴致地发现了一个三九不冻的暖泉,就集资修浚了这个湖,并手题“柳湖”二字。现在这遗墨仍立于水旁。那年来时,我的印象湖水泱泱,柳丝绵绵,老柳环岸,一派古风,内心只是泛起了一点岁月的沧桑,并未深动。直到近年读了几本关于左公的书,才又引起对他的注意,去年秋天又专门重访了一次柳湖。由西安出发西行,车子驶入甘肃境内,公路两边就是又浓又密的柳树。在北方的各种树木中,柳树是发芽最早的。当春寒寂寂之时,它总是最先透出一抹绿色,为我们报春。柳树的生命力又是最顽强的,它随遇而安,无处不长,且品种极多,形态各样。我在青藏高原的风雪中见过形似古柏,遒劲如铁的藏柳;在江南的春风细雨中见过婀娜多姿的垂柳。只我的家乡山西,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柳。北部的山坡下生长着一种树形高大,树冠浑圆的“馒头柳”,其树头的分枝修长柔韧,常用来制作草原上牧民用的套马杆。而南部平原上的小河流水旁,却生长着一种矮小的成灌木状的白条柳,褪去绿皮,雪白的柳条是编制簸箕、笸箩、油篓等农具的绝好材料。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柳是西北高原常见的旱柳,它树身高大,树干挺直,如松如杨,而枝叶却柔密浓厚。每一棵树就像一个突然从地心涌出的绿色喷泉,茂盛的枝叶冲出地面,射向天空,然后再四散垂落,泼洒到路的两边。远远望去连绵不断,又像是两道结实的堤坝,我们的车子夹行其中,好像永远也逃不出这绿的围堵。
左宗棠是1869年5月沿着我们今天走的这条路进入甘肃的。左宗棠算得上是中国官僚史上的一个奇人。按照古代中国的官制,先得读书,考中进士后授一小官,然后一步步地往上熬。他三考不中便无心再去读枯涩的经书,便在乡下边种地边研究农桑、水利等实用之学,后因太平天国乱起,就随曾国藩办湘军。1866年,甘肃出现回民起义时,左正在福建办船政,建海军,对付东南的外敌。朝中无人,同治皇帝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急召他赴西北平叛。左宗棠受命之后,先驻汉口指挥平捻,到1869年才进驻平凉,这年他已58岁。如果历史可以回放的话,这是一个十分悲壮的镜头:一队从遥远的湖南长途跋涉而来的士兵,穿着南国的衣服,说着北方人听不懂的“南蛮”语,艰难地行进在黄风、沙尘之中。队伍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目光炯炯、须发即白的老者,他就是左宗棠。最奇的是,他的身后十多个士兵抬着一具黑漆发亮的棺材,在刀枪、军旗的辉映下十分醒目。左宗棠发誓,不收复新疆,平定西北,决不回京。人们熟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破釜沉舟的故事,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国老翁,带棺出征过天山呢?
绿染戈壁
左宗棠在西北的政治、军事建树历史自有公论,这里要说的是他怎样首创西北的绿化和生态建设。左到西北后发现这里的危机不只是政治腐败,军事瘫痪,还有生态的恶劣和耕作习惯的落后。大军所过之处全是不毛的荒山、无垠的黄沙、裸露的戈壁、洪水冲刷后的沟壑。这与江南的青山绿水、稻丰鱼肥形成强烈反差。左宗棠隐居乡间时曾躬耕陇亩,他是抱着儒家“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准备种田教书,终老乡下的。但是命运却把他推向西北,让他“达则兼济天下”,兼顾西北。而且除让他施展胸中的兵学、地学外,还要挖掘他腹中的农林水利之学。
面对赤地千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树,这当然是结合战争的需要。用兵西北先要修路,左宗棠修的路宽3丈到10丈,东起陕西的潼关,横穿甘肃的河西走廊,旁出宁夏、青海,到新疆哈密,再分别延至南疆北疆。穿戈壁,翻天山,全长三四千里,后人尊称为“左公大道”。1871年2月,左下令栽树,有路必有树,路旁最少栽一行,多至四五行。这是为巩固路基,“限戎马之足”,为路人提供阴凉。左对种树是真有兴趣,真去研究,躬身参与,强力推行。他先选树种,认为西北植树应以杨、榆、柳为主。河西天寒,多种杨;陇东温和,多种柳,凡军队扎营之处都要栽树。他还把种树的好处编印成册,广为宣传,又颁布各种规章保护树木。史载左宗棠“严令以种树为急务”,“相檄各防军夹道植树,以为居民取材,用庇行人,以复承平景象”。我特别想找到这个“檄”和“令”,即他下达的栽树命令的原文,史海茫茫,文牍泱泱,可惜没有找到。好在其他奏稿、文告、书信中常有涉及。他的《楚军营制》规定“长夫人等(后勤人员)不得在外砍柴。但(意为只要是)屋边、庙边、祠堂边、坟边、园风竹林及果树,概不准砍”。“马夫宜看守马匹,切不可践食百姓生芽。如践食百姓生芽,无论何营人见,即将马匹牵至该营禀报,该营营官即将马夫口粮钱拿出四百立赏送马之人,再查明践食若干,值钱若干,亦拿马夫之钱赔偿。如下次再犯将马夫重责二百,加倍处罚。”你看,他实行的是严格的责任制。左每到一地必视察营旁是否种树。在他的带领下,各营军官竟先种树,一时成为风气。现在平凉仍存有一块《威武军各营频年种树记》碑,详细记录了当时各营种树的情景。
因顽强地坚持,左宗棠在取得西北战事胜利的同时,生态建设也卓有成效。1866年9月,左奉调陕甘总督,1867年6月入陕,到1880年12月奉旨离开,在西北干了10多年。他刚到西北时的情景是“土地芜废,人民稀少,弥望黄沙白骨,不似人间光景”。到他离开时,中国这片最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条绿色长廊。他在奏稿中向皇上报告返京途中所见,“道旁所种榆柳业已成林,自嘉峪关至省,除碱地砂碛外,拱把之树接续不断。”“兰州东路所种之树,密如木城,行列整齐。”这对夕阳中的大清帝国来说真是难得的欣慰。要知朝中的主流派原是要放弃这块疆土的啊,左宗棠力挽狂澜,一人带榇出关,又排除种种刁难,自筹军费,自募新兵,不但收回了这片失土,在向朝廷奉上时还将她绿化打扮一番。曾经的焦土、荒漠,现在绿风荡漾,树城连绵,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左宗棠在西北到底种了多少树,难以统计。他在光绪六年(1880年)的奏折中称:只自陕西长武到甘肃会宁县东门600里,种活26.4万多棵树。其中柳湖有1200多棵。再加上甘肃其余各州约有40万棵,还有在河西走廊和新疆种的树,总数在一二百万棵之多。而当时左指挥的部队大约是12万人,合每人种树10多棵。中国西北自秦之后至清代共有3条著名的大道。一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修的弛道;二是唐代的丝绸之路;三就是左宗棠开辟的这条“左公绿柳之路”,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的西北公路建设基本上是沿用这个路基。三千里大道,百万棵绿柳,这在荒凉的西北是何等壮观的景色,它注定要成为西北开发史上的丰碑。
左宗棠的绿色情节远不只是沿路栽树。他不但要三千里路绿一线,还要让万里河山绿一片。至少还有两点值得一说。
一是种桑养蚕,引进南方的先进耕作。他自言“家世寒素,耕读相承,少小从事陇亩,于北农南农诸书性喜研求,躬验而有得。”他考证,西北历史上即有养蚕,《诗经》采桑之咏,说的就是陕西邠州和甘肃泾州的事。他大声疾呼改变当地保守、懒惰的恶习,要养蚕植棉,不要“坐失美利,甘为冻鬼”。又从浙江引来桑苗并工匠60人,还亲自在酒泉驻地栽了几百株桑示范。蚕桑随之在西北逐渐推广。
二是美化城镇,改善环境。虽战事紧张,左每收复或进驻一地,都要对环境美化,倡导文明生活。他驻兰州后开凿了饮和池、挹清池两个市民饮水工程。听说国外有“公园”,左将总督府的后花园修治整理,定期向社会开放。光绪五年(1879年)他第二次驻节肃州时,捐出俸银200两,将酒泉疏浚成湖,湖心筑三岛,建楼阁,环湖种花树。左在给友人的信中高兴地说:“白波万叠,洲岛回环;沙鸟水禽,飞翔游泳。水边亭子,上有层楼,下有扁舟。时闻笛声,悠扬断续。”“近城士女及远近数百里间父老幼稚,挈伴载酒,往来堤干,恣其游览,连日络绎。”这在荒凉的西北简直就是仙境下凡,可以想见祖辈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是怎样的惊喜。以至于左怕人们因此忘掉正事,不得不将酒泉湖限期开放。左宗棠是在西北建设城市公园的第一人。
兵者,杀气也。向来手握兵权的人多以杀人为功、毁城为乐,项羽烧阿房宫,黄巢烧长安,前朝文明尽毁于一旦。他们能掀起造反的万丈狂澜,却迈不过政权建设这道门槛。只有少数有远见的政治家才会在战火弥漫的同时就播撒建设的种子,随着硝烟的退去便显出生命的绿色。
长城·古寺·红柳
中国北方最明显的地理标志就是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峪关,逶迤连绵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上,将秦汉到明清的文化符号一一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如果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红霞涂染了曲曲折折的石墙,又为烽火台、戍楼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这时,你遥望天边的归雁,听北风掠过衰草黄沙,心头不由会泛起一种历史的苍凉。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长城由东向西进入陕北府谷境内后,轻轻地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子很像旧时耕地的犁,此处就叫犁辕山。这气势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长城,怎么说拐就拐了呢。现在能给出的解释,只是为了一座寺和一棵红柳树。
那天,我沿着长城一线走到犁辕山头,一抬眼就被这棵红柳惊呆了,心中暗叫:好一个树神。红柳是专门在沙漠或贫瘠土地上生长的一种灌木,极耐干旱、风沙、盐碱。因为生在严酷的环境下,它长不高,也长不粗。当年我曾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工作,常与红柳为伴。它大部分的枝条只有筷子粗细,披散着身子,匍匐在烈日黄沙中或白花花的碱滩上。为减少水分的流失,它的叶子极小,成细穗状,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叶片。 这红柳自己活得艰苦却不忘舍身济世。它的枝条鲜红艳丽,韧性极好,是农民编筐、编篱笆墙的好材料。我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住在红篱笆墙的院子里,每天挑着红柳筐出入。如果收工时筐里再装些黄玉米、绿西瓜,这在一色黄土的塞外真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风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红柳与沙棘、柠条、骆驼刺等,都是黄土地上矮小无名的植物,最不求闻达,耐得寂寞,许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遒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只有万里长城的秦关汉月、漠风塞雪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它高大的身躯摇曳着,扫着湛蓝的天空,覆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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