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倉山詩話》考論.pdf

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倉山詩話考論*劉玉珺根據目前已公開的越南漢喃古籍資料,越南阮朝皇室詩人阮福綿審的 倉山詩話 是目前越南現存唯一以“詩話”命名的詩學典籍。王小盾、何仟年2 0 0 2年發表了 越南詩學述略 一文,首次在“筆記”一體中向中國學術界介紹了這部著作,後又於2 0 0 4年在 中國詩學 上公布了 倉山詩話 的全文。不過,這部碩果僅存的越南詩學著作,仍未得到更爲充分的關注。有鑒於此,本文以越南漢喃研究院所藏的 倉山詩話(VH v.1 0 5)抄本爲基礎文本,擬對這部書的性質、内容、詩學觀等作一番較爲全面的探討。一一 成成書書背背景景:綿綿審審的的詩詩學學教教育育阮福綿審(1 8 1 91 8 7 0),字仲淵,又字慎明,號椒園、倉山居士,因“初生時,右眉有一長白毫”,亦自號白毫子,謚文雅。他是阮朝第二位君主明命帝的第十子,爲淑嬪阮克氏所生,明命十六年(1 8 3 5)被册封爲從國公。*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越書籍交流研究(多卷本)”(2 0&Z D 3 3 3)階段性成果。參見王小盾、何仟年 越南古代詩學述略,文學評論2 0 0 2年第5期;王小盾、何仟年 越南古代詩學的碩果:,蔣寅、張伯偉主編 中國詩學 第9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 0 0 4年。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五,大南實録 二十,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1 9 8 1年,頁7 6 6 4。“時”原文因避嗣德帝諱而作“辰”,今回改,下文同。綿審去世之後,分别於嗣德三十一年(1 8 7 8)、保大十一年(1 9 3 6)被追封爲從善郡王、從善王。綿審是越南阮朝詩人中的佼佼者,陳子敏 哭倉山公一詩稱其爲“天上文星第一星”。大南實録 綿審本傳記載曰:生平著述十四集:衲被集 倉山詩集 倉山詩話 倉山詞集 浄衣記 式穀編 老生常談 學稼誌 精騎集 歷代帝統系圖 詩經國音歌 讀我書抄 南琴譜 歷代詩選。綿審的嫡孫,即阮朝學部侍郎、協佐大學士兼宗人府大臣膺脭則云:從善王好詩,七歲能詩,十二歲工詩,作詩近兩千首,其中長者達百六十二韻,作文亦各體俱備。平生著作共十四部,已刊刻者爲 倉山詩集 衲被集 倉山文遺 等三部,其餘十一部目前均藏於保大書院之内。已刊刻的 衲被集 有十九卷,倉山文遺 兩卷,以 倉山外集 的名義合刊,收録了綿審的奏表、序跋、碑記、祭文等文章。倉山詩集 則一共有五十四卷,包括 爾馨詩集 四卷、北行詩集 二卷、晤言詩集 十四卷、河上詩集 三卷、謨觴詩集 七卷、白賁詩集 八卷、明命宫詞 二卷、白賁續集七卷、買田詩集 七卷,收録了綿審從明命十一年(1 8 3 0)至嗣德二十三年(1 8 7 0)間創作的兩千多首詩歌。對綿審詩學教育的探討,可從他的父兄開始追溯。綿審的父親明命帝阮福晈從小即接受了完整的儒家教育,不僅勤於政事,在政治上有所作爲 阮朝的官制和科舉制度的設立,内閣、樞密院、宗人府、史館等機構的設置,都是在他的手裏完成的,而且還聰穎好學,善於作詩,留下數量可觀的詩集,如 御製勦平北圻逆匪詩集 御製勦平南圻賊寇詩集 御製北巡詩集 等。大南實録 記載了他對詩歌的一些見解,如明命二十一年(1 8 4 0)冬十一月:帝御文明殿,命侍臣張登桂讀御製詩,謂之曰:“詩所以陶淑性靈,賢於他好,但帝王之學與書生異。雖吟詠之中,亦當寓君國、子民底意,不然亦一文士之耳,何足尚哉?朕觀古帝王詩,惟唐文皇爲最好,08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陳子敏 陳子敏詩集,南風雜誌 第1 7期,1 9 1 8年。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五,大南實録 二十,頁7 6 6 7。膺脭 從善王:小史與詩文,越南南定南越出版社,1 9 4 4年,頁2 2。其詞意工麗,格調新奇,非人所能及。然就中多是林泉意味,非帝王廟堂氣象,殆與文士争奇兢巧者流也。清乾隆詩多牽彊鄙陋,無足道者,而當日侍從曾無一人匡正,至今讀之,遂爲笑柄。是以朕每有著作,悉以示卿等者,蓋欲參之衆見也。而卿等曾無異説,不知朕詩果已典雅,可傳之後世否耶?古人行文以一字不可增,一字不可減爲貴。如古詩云: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後人稱之爲傑作,自朕觀之,出 字不如用 上 字,兒 子 二字亦是補足,豈非猶可删減乎?”明命帝對中國古代詩歌有著廣泛涉獵,不但對中國古代帝王之詩熟悉到信口拈來的地步,對中國名家之詩也頗有自己的看法。明命帝對於詩歌的喜愛,直接影響到了他對皇子們的教育。大南實録 記載,明命十八年(1 8 3 7)冬,明命帝詔諭諸皇子曰:爾等所職惟在視膳問安。至如作詩,則兄弟相與談論。此亦賢於他好,但事上使下之義,須日講磨,方爲有所進益。在這樣的教育主張之下,皇子們紛紛效仿,以作詩爲自己的興趣愛好。張登桂 寧静詩集序 云:皇帝雅好文學,遊神古典,凡修己治人之所寓,愛民親政之所存,萬機餘暇,多發於詩,諸皇子皆慕效之。因此,明命帝的兒女中涌現了諸多詩人。除綿審之外,與綿審齊名的,被並稱爲“詩到從綏失盛唐”的阮綿寊亦是越南皇室詩人的代表,有詩文别集 葦野合集,其餘兄弟也多有詩集行世,甚至連明命帝的女兒們也不遜風騷,被譽爲“阮朝三卿”的公主永禎、貞慎、静和,其詩作也分别被結集爲 月亭詩集 妙蓮集 蕙圃詩集,妙蓮集 流傳到中國後,還贏得了中國18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 大南實録正編第二紀 卷二一九,大南實録 十二,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1 9 7 6年,頁4 7 0 3。大南實録正編第二紀 卷一八五,大南實録 十一,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1 9 7 5年,頁4 1 5 8。張登桂 廣溪文集,越南漢喃研究院所藏A.3 0 4 5號抄本。筆者知見的有:綿定 靜明愛芳詩集、綿宜 菖莆詩集、綿宏 寧靜詩集、綿寶 謙齋詩集、綿宓 欣然集、綿寬 栗園詩集、綿甬 約亭詩抄、綿官 遺琴詩集、綿缗 貢草園詩草、綿 漫園詩集、綿 新安郡公遺草 等。文人極高的贊譽。所以,倉山詩話 多處涉及綿審與兄弟姐妹的詩歌交流。明命帝的嫡長子紹治帝,儘管在位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七年,但是他在國家的文化政策和皇子的漢詩文教育上,均沿襲了他父親的做法,而且特别重視韻書的考訂、編撰。他曾命内閣翰林院將歷代韻書參究字典,詳加考訂,增補爲 紹治文規 一書,且云:“音韻者,詩之管轄;輯韻者,詩之藻飾。”他敕撰 紹治文規 的根本目的,仍是服務於詩歌的創作。在濃郁的文學氛圍之下成長,綿審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薰陶。綿審的母親阮氏寶出身名門,乃司空阮克紹的獨生女,阮克紹則是嘉定著名文士武長纘的學生。因此,他的母親是一位受過儒家文化浸潤的知識女性,而母親又是綿審幼年教育最直接的監護人。綿審有 明命宫詞 曰:“温期半月兩童生,阿母雙雙校對精。一字不教輕錯過,從頭綿審到綿寊。”又有自注云:“家慈與黎婕妤庶母甚相親,綿審、綿寊幼日同學於養正堂,每温期兩母會坐,召至收期書册,命各以浄本一一暗寫而校讎之。”可見其母對他幼年教育的影響頗深。大南實録 還記載了綿審在母親房間讀到唐詩而有擬作之事:七歲,就傅於養正堂,劬學,不事遊戲,每背讀期至百餘紙。一日,入侍淑嬪,見案上有一扇書唐人五絶句,中有數字未甚曉,而讀之頗悦於口,乃固請之。明日,以問講習曰:“此何詩也?”講習各以所見復之,因請其義,又請教之平昃律法,由此有所擬作,暗合詩法。其早慧如此。八年春郊,公從之,有 南郊詩,時方九歲也。綿審自幼就展現出超於常人的文學天賦,這也是成就一代詩歌名家的重要條件。通過 倉山詩話 的記載可以瞭解到,綿審曾向兩位老師學詩。一是杜28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如清人王應孚云:“荷亭侍郎以 妙蓮集 見示。展讀一過,風華掩照,秀韻天成,香茗風流,不得專美於前矣。集中如 遥知楊柳是門處 諸好句,已選入 篤靜堂詩話 中。”大南實録正編第三紀 卷五九,大南實録 十四,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1 9 7 7年,頁5 5 0 1。大南實録正編第三紀 卷六五,大南實録 十四,頁5 5 8 3。阮福綿審 倉山詩集 卷四 明命宫詞,越南嗣德二十五年(1 8 7 2)刻本。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五,大南實録 二十,頁7 6 6 5。文獻,倉山詩話 云:杜翰林足徵,字文獻,是余少時講習。有 覲省留别詩 云:“南來一片白雲飛,千里令人動遠思。只爲慈圍舒倚望,豈緣畫錦促歸期。玉金堂馬恩偏重,香水屏山夢屢馳”忘其落句。平生亦少著作,而爲詩儘有可觀,惜殘闕不存。聊識於此。綿審 爾馨集 收有他於明命十五年(1 8 3 4)所作的 夜坐有懷杜文獻,其時綿審僅十五歲,因此杜文獻當是在他十五歲之前就成爲了他的老師。綿審還有作於明命二十年(1 8 3 9)的 醉歌行送杜文獻學使之嘉定 一詩,曰:“故人詩 名 動 海 内,字 字 鋒 鋩 吐 光 怪 論 詩 與 我 如 夙 期,虚 堂 燈 火 漏 遲遲。”可知杜文獻是當時一位聲名顯著的詩人,二人還論詩曾到了忘記時間的地步,足見杜文獻在詩學上對綿審有過非常深刻的影響。綿審的另外一位老師則是中國人,相關記載亦出自 倉山詩話:潘梁溪云:“天地間相感,無根枝端緒而深。”此理甚不可解。憶少時從松齋先生學詩,一日往見書案上有新詞一闕云:松齋不可復見,而伊一别如雨,迨今幾五十年。每公餘獨坐,矢口狂吟,不覺秋意寒香,穆然神遇矣。松齋姓蘇,名奮揚,東粤人。蘇奮揚生平待考。綿審卒時享年五十二歲,這段文字説他與蘇奮揚分别近五十年,以四十餘年來估算,一則説明這位來自中國廣東的文人,是在綿審學詩的早期就介入到了他的教育中,二則表明 倉山詩話 的成書當在綿審晚年。綿審對於詩歌的酷愛,以及深厚詩學功底的積淀,有來自於父母、兄長營造的良好家庭氛圍和生活環境,同時還有來自中越兩國之良師的悉心教導,加之自身天賦過人,最終成就了這位“千首詩聲振盛南”“詩冠冕一代”的詩人。二二 越越南南“詩詩話話”的的體體製製:從從 金金華華詩詩話話記記 到到 倉倉山山詩詩話話衆所周知,“詩話”這種中國古代文學的批評形式創始並流行於宋代,38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阮福綿審 倉山詩集爾馨集 卷三,曲阜師範大學圖書館影印 泰山叢書 本,1 9 8 9年。阮福綿寊 追哭十兄倉山先生,葦野合集,越南嗣德乙亥年(1 8 7 5)刻本。第一部以“詩話”命名的詩文評著作是北宋歐陽脩的 六一詩話。雖然目前僅發現 倉山詩話 這一部碩果僅存的同類作品,不過這部書籍的産生並非是横空出世。筆者知見的以“詩話”命名的其他文學著作,還有收録於阮嶼 傳奇漫録 卷四的 金華詩話記。傳奇漫録 爲阮嶼模仿明瞿佑 剪燈新話 所作,是越南現存最早的傳奇小説,約成書於1 6世紀中期。金華詩話記 講述越南後黎朝端慶末年,士子毛子編途經金華,聽見符教授和夫人吴氏的鬼魂鑒賞詩歌、點評詩人之事。這篇傳奇小説在“詩話”名後又加一“記”字,實乃模仿自 剪燈新話,作品皆以“傳”“録”“記”名篇。换而言之,這篇作品題目的關鍵詞仍是“詩話”二字。從内容來看,其本質是用一個虚構的故事連綴起了作者對後黎朝詩人的品評和部分作品的鑒賞。這類鬼魅論詩、作詩的故事,原型可追溯到唐代李玫 纂異記 中張生、蔣琛、許生等篇,以及裴鉶 傳奇 薛昭傳、嚴子休 桂苑叢談 的望江亭客等。如果抛開荒誕離奇的故事情節,金華詩話記 關於詩歌品鑒、詩歌紀事的内容,與詩話是一致的。例如,小説借符教授之口曰:拙齋之詩奇而騷,樗寮之詩峻而激。松川之詩如健兒赴敵,頗涉麄豪;菊坡之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他如金華之杜、玉塞之陳、翁墨之譚、唐安之武,非不横鶩遠駕。然求其言融理到,上該 風雅,惟阮抑齋諸篇之忠愛,念不忘君,真可遡少陵門户。這段評論用了中國文學批評中常見的比較批評和意象批評的方法,直觀而形象地總結了越南後黎朝裴慕、阮直、阮夢荀等詩人的作品風格。又如,小説有一段符夫人自述云:又一日,上御青陽門,命阮侍書製 鴛鴦詞,曲成,玉音未允,顧謂妾曰:“汝亦佳作綺詞藻句,豈有限禁耶?”妾遂一揮立就,末聯有曰:“凝碧陶成金殿瓦,皺紅織就錦江羅。”上獎嘆移時,賜黄金五錠,又以“符家女學士”呼之。自是顯名當時,取重墨客,大抵皆先皇之力也。48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蔣寅 清詩話與小説文獻,蔣寅 清代文學論稿,鳳凰出版社,2 0 0 9年,頁1 5 9。阮嶼 傳奇漫録 卷四,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 越南漢文小説集成 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頁1 6 5。阮嶼 傳奇漫録 卷四,頁1 6 21 6 3。這一段文字如果改爲第三人稱叙述,那麽在内容上與詩話記録的詩歌本事和詩人逸事,並無實質性的差别。上述情況表明,越南漢文學也跟中國的情況一樣,存在著小説與詩話共生、書籍體製密切相關的現象。魏晋時期的志怪小説 世説新語 就有不少詩人軼事、詩歌賞析等通常被視作詩話一體的内容。唐代的筆記小説論詩的比重有所加强,如劉肅 大唐新語 的 文學 諧謔 二門,多有論詩的内容,晚唐五代范攄 雲溪友議、何光遠 鑒誡録 等書,論詩的比重已超過全書的一半。宋代的筆記小説,如王得臣 麈史、吴曾 能改齋漫录 等還專門設有“詩話”一目。在書籍分類上,宋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晁公武 郡齋讀書志 等目録書則將詩話歸入小説一類,而陳振孫 直齋書録解題 在卷二二“文史類”著録了歐陽脩等人的十八種詩話,又在“小説類”著録了 烏台詩話 十三卷、冷齋夜話 十卷。後 宋史藝文志 的文史、小説二類皆録詩話。對此,郭紹虞先生評論到:宋人詩話之與説部既難以犁别,所以 宋史藝文志 之著録詩話,有入集部文史類者,有入子部小説類者。這不能全怪 宋志 之進退失據,體例不純,也是宋人詩話之内容性質本可兩屬之故,其足考當時詩人之遺聞軼事者,體固近於小説;即足資昔人詩句之辨證考訂者,亦何嘗不可闌入子部呢!由於歷史記録和書籍實物的闕如,我們無法得知在 倉山詩話 之前越南有無在體製上真正成熟的詩話。從 金華詩話記 的文本内容來看,至少可以判斷越南“詩話”這一著述體裁,其早期的發展軌跡與中國是相同的 脱胎於小説這一母體。倉山詩話 的文本流傳形態則表明,越南文人在對“詩話”一體的認識上,跟宋代的目録學家有著相近的觀念。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唯一一個 倉山詩話 古籍傳本,並非是以獨立的形式流傳,而是與 世説新語補 一書合抄在一起。越南漢喃研究院編爲VH v.1 0 5號的 倉山詩話 抄本,原爲越南高春育(1 8 4 21 9 2 3)龍崗書院的58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關於詩話與小説密切關係的論述,可參見郭紹虞 中國文學批評史,百花文藝出版社,1 9 9 9年,頁3 3 03 4 1;張伯偉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 第五章 詩話論,中華書局,2 0 0 2年,頁4 6 14 6 6。郭紹虞 中國文學批評史,頁3 3 1。藏書,扉頁題 世説附倉山詩話,是書前半部分抄録 世説新語補,後半部分抄録的才是 倉山詩話。對此,王小盾先生認爲:“越南古籍多把幾種内容不同但相聯繫的文字合訂爲一書。據此書的合訂情況,可知在古代越南人看來,詩話像 世説新語 一樣,是 小説家 言,屬子部的一種體裁。”儘管也有一部分合抄的越南古籍,其内容單元没有必然的關聯。不過 倉山詩話 爲龍崗書院抄本,且抄録在龍崗書院的專用紙張上,版心刻有“龍崗”二字,不同於其他從民間搜集的、具有隨意性的雜抄本,二者的合抄確能表明抄録者將它們視爲性質相近的書籍。當然,不管 倉山詩話 文本流傳形態如何,從體製看,倉山詩話 仍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符合學術界最嚴格“詩話”定義的著述,而非小説。對於詩話的基本特徵,張伯偉先生云:典型的詩話,其文體如同筆記,風格輕松隨意,歐陽脩説是“以資閑談”,實際上便是開創了一種近似於爐邊談話的親切的説詩方式(清人吴喬就有 圍爐詩話)。談的内容固然以詩爲主,但又不限於詩,實可以“駁雜”二字括之。這些可以説是詩話體的基本特色。對此,我們也可以從編纂目的、寫作風格、内容形式等方面來看 倉山詩話。首先,倉山詩話 是一部内容豐富的論詩專著,並非單篇零札。書籍内容分爲五十九則,内容包括作品本事和詩壇掌故的記述、詩歌藝術的品評、詩歌理論的闡發、用事造語的考釋、中越詩歌淵源的考訂等,共涉及到中國和越南的詩人六十餘位,記載的詩作超過百首。有記詩人逸事者:坤章嘗欲與余共買拙園十七史。兄戲索高價,一日笑謂之曰:“余苦被文名特甚,今謀避之,將有事於西疇,爲子孫計耳。”余輒應曰:“休68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劉春銀、王小盾、陳義 越南漢喃文獻目録提要(“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 0 0 2年)一書認爲VH v.1 0 5前半部分所抄爲 世説新語。筆者曾於2 0 0 3年春,在越南漢喃研究院借閲過此抄本,其間抄録有宋朝人軼事,當是王世貞據劉宋劉義慶 世説新語與明代何良俊 語林 兩書删定而成的 世説新語補,可參見拙作 越南漢喃古籍的文獻學研究,中華書局,2 0 0 7年,頁4 8 14 8 2。王小盾、何仟年 越南古代詩學述略,文學評論2 0 0 2年第5期。張伯偉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中華書局,2 0 0 2年,頁4 6 64 6 7。將此事久逡巡,千古文章幾療貧。君自歸耕余苦讀,四民俱是太平人。”兄亦首肯。有論和韻同音者:和韻有取同音者。向某友以 寒食舟中書事 詩投余索和,是炊、宜、思、旗、詩五韻,余以吹、疑、絲、奇、暆和之。弟子請所本,曰:東坡和陶 田舍始春懷古“靦”韻,注云淵明本用“緬”字,今聊取其同音字。又子由 和謫居三适“猴”亦爲“侯”。俱見本集。典型詩話常見的内容,倉山詩話 多有所體現,不擬一一列舉。其次,倉山詩話 表現出明顯的“以資閑談”的編纂宗旨和隨意靈活的書寫風格。歐陽脩 六一詩話 開篇即云:“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作爲可供文人茶餘飯後談笑的内容,所以其中便有“聞者傳以爲笑”“人皆以爲笑也”“坐客皆爲之笑也”的記載。倉山詩話 同樣也有一些讓人發笑的記載。例如:月夜過潘梁溪公署,命小童先入報之,與夫人方共食,童出。戒無驚,立待於門外,食竟,乃入。案前適有筆墨,戲書云:“率性相思命駕行,忘先投刺謁先生。可憐立雪多時了,只待如賓禮未成。”公捧腹大笑,即命烹茗相勞苦。潘梁溪乃 越 南 歷 仕 明 命、紹 治、嗣 德 三 朝 四 十 餘 年 的 著 名 文 臣 潘 清 簡(1 7 9 61 8 6 7),這則描述的是綿審在門外久候潘清簡的逸事,因綿審戲作一詩而引發了潘清簡的大笑。又有作者聽聞而來的可笑之事,如:國朝使部之燕京,正使一,甲乙副使各一。或六部院館正在需人,雖例在廷舉,以重專對,而未免有時備員。有某預選,聞清帝例索詩賀萬壽節,先向親朋求借擬,都下傳以爲笑。還有從中國筆記小説中輯録出來的笑料:唐摭言:長安有僧善病人文章,尤能捉語意相合處。張籍頗恚之,冥搜愈切。因得句云:“長因送人處,憶得别家時。”徑往誇揚。僧笑曰:“此有人道了也。”吟曰:“見他桃花樹,思憶後園春。”籍撫手大笑。以新異自詡,如子才、耘菘輩,特末遭此僧棒喝耳。78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歐陽脩 六一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 9 6 2年,頁5。張伯偉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 一書已有所揭示,頁4 6 7。此外,還有“余方晚餐,讀之不覺噴飯滿案”“一坐大噱”之類的描寫,並記録了多首“戲作”。從語言表達來説,倉山詩話 的文字有長有短,短不過二十餘字,長則多達四百餘字。又採用了漫談式的隨筆寫法,没有嚴謹的邏輯結構、鮮明的中心主題、專門的開頭結尾,起筆就是“或舉施尚白 四海倦遊後,始知泛愛非 之句”,五十九則内容相互獨立,一則一事,以事繫詩,排列順序没有前後關聯,莊言諧語,信手寫來。間隔幾則可以談論同一個話題,關於同一人的論述也可分散在全書的不同位置。書中對人物的稱謂呈現出極大的隨意性,同一詩人的稱謂前後不一致,如對王維時而稱“右丞”,時而稱“王摩詰”;對顧炎武有時稱其姓名,有時又稱其號。此外還有“拙園”“坤章”“張廣溪先生”“黎桂堂貴惇”“杜翰林足徵”“阮祠部素如”等或以號,或以名,或以字,或以職官稱,或稱兄道弟,或有敬稱等不拘一格的各式稱謂。隨意靈活的行文方式自然也決定了 倉山詩話 呈現出平易自然、輕鬆活潑,類似於閑聊的説話風格。三三 内内容容特特色色:自自載載其其詩詩和和宫宫廷廷文文人人圖圖景景 倉山詩話 雖然繼承了宋代詩話“體兼説部”“以資閑談”的特點,但是相對於 六一詩話 等宋代詩話來説,它有兩點比較突出:一是論詩的片段更爲生活化,多取材於作者自己的親身經歷。二是記録作者本人的多首詩歌和相關逸事。這兩種情況在宋代詩話中並不多見,宋代早期記事類詩話雖也有涉及作者親身經歷的記載,但在整部著作中不佔據主體地位。歐陽脩 六一詩話 就有關於他本人經歷的記述,如:“未幾,聖俞病卒。余爲序其詩爲 宛陵集,而今日但謂之 梅都官詩”“余天聖、景祐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之類,僅三言兩語,筆墨不多,只停留在簡單陳述的層面,作者的活動僅起補充説明作用而已。倉山詩話 對作者自己親身經歷的描寫卻達到了以此爲主的地位和篇幅。例如,第二則記作者與弟綿亶、兄綿定夏季夜游棗園,相酬爲樂;第六則記作者與弟綿寊在饗祀諸節,夜食素饌、戲詩唱和;第十四則記作者同衆兄弟扈從駕幸翠雲山,乘88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歐陽脩 六一詩話,頁7、1 3。月招集賦詩,第三十二則記上元夜作者同諸皇子、大臣在幾暇園觀燈賞節,恭和御製詩等,不一一縷述。試舉第二十則以觀之:安憑山勢聯絡,多怪樹。居民構小祠神事之,常年清明及值班,恭檢孝陵神御物項。余兄弟皆艤舟其下。默甫幼年美姿容,性怯弱,有如婦人。每往侍者,輒攜一雞,拜祝而放於此。坤章一日至自安憑,摘其樹一葉把擬,同人相顧駭愕。余因戲吟云:“神樹陰沉望欲迷,行人若個不頭低。坤章浪子輕攀折,曾費寧公十萬雞。”一坐大噱。宋代詩話的類似記載,往往是以見證者的口吻來講述他人的事件。這則記録的是綿審日常生活經歷的真實事件,且文字叙述的重點落在綿審用詩歌打趣自己的兄弟。詩話較多地展現作者經歷和詩作,宋代張表臣的 珊瑚鉤詩話 就有體現。對此,四庫館臣批評曰:是編名曰“珊瑚鉤”者,取杜甫詩“文采珊瑚鉤”句也。其書雖以“詩話”爲名而多及他文,間涉雜事,不盡論詩之語。又好自載其詩,務表所長,器量亦殊淺狹。四庫館臣又云:“喜自載其詩,如 冷齋夜話、珊瑚鉤詩話 之例。”詩話收録自己的作品,在明代詩話中就較爲常見了,而且明人詩話常常大肆張揚自我個性,對自然情感的欲望不加掩飾,“自矜自炫”色彩十分明顯。例如,李東陽 麓堂詩話 記載了諸多自己的詩歌以及同僚的稱譽,被俞弁 逸老堂詩話 指責:麓堂詩話 載同官獻諛之辭,如西涯專在虚字上用力,如何得到?又云西涯最有功於聯句。又云西涯所造,一至此乎?又云莫太洩漏天機。至若與吴文定公和般斑韻,西涯公詩警聯,具載於内,文定和章,不録一句。文定未第時,有 贈西涯 詩,全篇俱載。古人詩話未必如此。噫!涯翁天下士也,何必亦著此語?雖非自矜,亦未免起後人98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永瑢 四庫全書總目 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 9 6 5年,頁1 7 8 3。永瑢 四庫全書總目 卷一九七,頁1 8 0 1。孫小力 明代“詩話”概念述論,陳廣宏、侯榮川編 古典詩話新詮論,中華書局,2 0 1 8年,頁4 0。議論。在批評家眼中,自載其詩不免有自我炫耀之嫌,並不符合中國知識分子推崇的謙謙君子之風。與宋明詩話不同的是,倉山詩話 雖然記載作者的詩歌較多,但更多的是作者對生活的如實記録,自我標榜的意味並不是那麽濃厚。全書有三處寫到他人對綿審詩歌的稱贊,一處是拙園先生稱贊綿審的詠橘詩“境地要非餘子夢到”。另外兩處分列如下:余 秋懷和元遺山韻 五六曰:“賓客病多黄葉散,江湖計晚白鷗驚。”勞辛階先生評之曰:“遺山復起,當引爲同調。”後余投以小詩,索其題扇。次韻報之,詩云:“夜闌人静燭花殘,把卷披吟釋手難。誦到白鷗黄葉句,古懷蕭瑟帶秋寒。”至作集序,猶津津言之。不勝天涯知己之感,然不意與前賢偶合如此。歲乙巳季夏,同兄弟扈從駕翠雲山,坤章、泊美、亞潭乘月招集賦詩。余詩曰:“君子惜良夜,開筵招客過”坤章曰:此詩或以詢時輩,應多有以爲未佳者。然一搦管試爲之,則窘迫拙累,幾不能讀。三折肱知爲良醫,豈虚語哉?此詩所以佳也。其後 風雅統編 收之,以質之辛階,亦評之饒有古意。拙園爲綿審的四兄寧順郡王綿宜之號,坤章是與他年齡最接近、相伴成長的弟弟綿寊。他們皆是與綿審才華相當的詩人,倉山詩話 記載了綿審及他人對綿宜、綿寊詩歌的贊賞:拙園兄 送人詩 有云:“遠水孤帆投暮靄,空山疲馬立斜暉。”洵佳句也。坤章少歲有句云:“解歌侍婢名樊素,高捧瓊杯唱羽衣。”梅川愛之,每向人矜其風調。這兩位兄弟是他所欣賞之人,並且除去這幾處相關的記載,倉山詩話 還多處寫到綿審與這二位兄弟的密切交往,綿宜甚至與綿審的姬妾也有詩歌唱和,如:姬人張氏 次韻鵷雛晚坐 云:“細雨斜風一片秋,無邊落木水東流。天寒日暮蕭蕭竹,並作佳人字字愁。”拙園、端齋見之,稱賞不置。拙園一日朝罷,阻雨不得歸,戲次其韻寄内云:“深閉妝樓懶賞秋,平湖09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丁福保輯 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 9 8 3年,頁1 3 1 3。散漫繞階流。寒山淡宕長巒遠,孫壽眉兒故作愁。”綿寊則與他從年幼時期就開始一同接受教育,成年後二人所住的王府也彼此相鄰,得以經常以詩相和。顯然他們的贊賞並非有意的阿諛吹捧,而是來往最密切的親人之間普通平常的一種交流方式。於綿審而言,借此肯定自我的鼓勵當多於炫耀自我的虚榮。前文兩次提到的勞辛階是最後一位越南國王册封使勞崇光。清史稿安南傳 記載:“道光二十八年(1 8 4 8),(阮福暶)薨,子福時嗣阮福時嗣位年幼,奏乞天使至其國都,由是廣西按察使勞崇光至富春封焉。”勞崇光出使越南的過程中,曾與綿審有過詩文交往。大南實録 綿審本傳記載曰:帝即位之元年,清國欽使勞崇光,清朝二甲進士也。來京行邦交禮,公與之遊,以詩唱酬,崇光深爲嘆賞。因索公以所著詩草觀之。公乃以 倉山詩集 徵序,崇光爲之序,有云:“倉山一老,天殆以之。式是南邦,豈得以詩人目之邪!”又爲飛白書蒼霞白露堂,八分書松雲書屋扁額贈之。勞崇光對綿審之詩“深爲嘆賞”當是實情。綿審在越南國内是名重一時的大家,如果説兄弟的贊賞還不足以讓他有自誇之心,那麽來自天朝上國欽使的誇贊,不免讓人覺得綿審難脱如明代文人一般的“自矜”之嫌。不過,相比較於勞崇光 倉山詩鈔“倉山一老,天殆以之。式是南邦,豈得以詩人目之邪”的誇贊程度明顯更高的評價來説,倉山詩話 所記仍不出以詩論詩,據實所録的範圍。儘管筆者認爲 倉山詩話 記載的作者詩歌和他人的稱賞,尚未達到明人詩話“自矜自炫”的程度。但不可否認,倉山詩話 在内容上顯然是受到了中國詩話的深刻影響。倉山詩話 提及的中越詩人各有3 0餘人,採録詩歌超過百首,對這些詩人及其詩作的描述,繪就了一幅幅鮮活生動的文人圖景,尤其是當中的越南詩人,還體現了以詩歌爲紐帶的越南宫廷文人交遊圈和文人雅集。從綿審交遊對象來看,主要有如下幾類:一是他的兄19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 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五綿審本傳曰:“帝嘉獎之,封從國公,賜出府於廉能坊。坊之旁與靜圃接,綏理王府也。日與欣賞唱和。”大南實録 二,頁7 6 6 5。清史稿 卷五二七,中華書局,1 9 7 7年,頁1 4 6 4 41 4 6 4 5。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五,大南實録 二,頁7 6 6 7。弟姊妹、侄兒和姻親。例如,兄長有綿定(東池、壽春兄)、綿宜(拙園、寧順兄),弟弟有綿寊(葦野、坤章、静圃、綏理公)、綿寶(襄安公)、綿宓(默甫、廣寧郡公)、綿寬(子裕、樂邊郡公)、綿亶(海寧郡公)等,君博則是綿審的侄兒。第八則和第十則提到的月亭、月妹即綿審的同母妹,范述乃其妹夫。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有記載曰:歸德公主永禎,别號月亭。聖祖仁皇帝第十八女,從善郡王綿審之同母妹也。明命五年生,幼而聰慧,至性純一。初從女史受教於宫中,稍長好吟詠。其兄綿審授之律唐,頗能涉獵。嗣德三年,下嫁駙馬都尉范述爲配。述字繼之,號蕉林,嘉定新和人,顧命良臣勤政殿大學士、太傅、德國公興之子,儀天章皇后之季弟也。二是綿審的老師。前文已提過的杜文獻、蘇奮揚均是他的授業老師。三是張登桂、潘清簡、阮仲合等阮朝重要文臣。他們的傳記均可見於 大南正編列傳二集。潘清簡(1 7 9 61 8 6 7)字靖伯,又字淡如,號梁溪,别號梅川。他是越南明鄉人,祖籍中國福建漳州。明命七年(1 8 2 6),擢進士第,爲南圻的第一位進士,曾出使過中國,有 梁溪詩文集 行於世,並主持編修了越南官修史書 欽定越史通鑒綱目。張登桂(1 7 9 31 8 6 5)字延芳,號端齋,别號廣溪,嘉隆十八年(1 8 1 9)領鄉薦爲義省科唱,是權傾明命、紹治、嗣德三朝的重臣,曾歷任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等職,嗣德朝陞爲勤政殿大學士兼輔政大臣,晋綏盛郡公,謚號文良,有 張廣溪先生集 學餘文集 等行世。關於他與綿審的詩文交往,他在 學文餘集自序 云:先朝皇十子從善公,好學能詩,無書不讀,尤有志於風雅。余嘗與之論詩,除梅川外,鮮有識者,惟於公若深契焉。自此乘暇過從,商榷古今,評論得失,體裁風趣,無不洞徹玄微,加以學博才高,精彩焕出,闢開門面,成一大家。在張登桂心目中,綿審是一位難得的在詩學修養上水平相當的詩友。阮仲合(1 8 3 41 9 0 2)初名瑄,後以字行,官至文明殿大學士,主持編修了 大南實録 第四紀和 大南正編列傳初集。他們均是越南阮朝傑出的詩人和學者。29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 大南正編列傳二集 卷九,大南實錄 二,頁7 7 0 9。張登桂 廣溪文集,越南漢喃研究院所藏A.3 0 4 5號抄本。倉山詩話 即便是記録前朝詩人,或是已經故去的越南詩人,關注的也是聲名顯赫的帝王詩人或宫廷文臣,如陳仁宗、黎聖宗,黎朝開國元臣阮廌、大學士申仁忠,第一部越南詩歌總集 越音詩集 的編者潘孚先,被越南文人推崇備至的陳朝如元使臣莫挺之等。倉山詩話 對本土詩人的關注視野始終未能脱離宫廷的狹小範圍,所涉及文人雅集,也都發生在他的宫廷交遊圈。在清代,出現了像 隨園詩話 這樣的社交類詩話,所記録的交遊對象則往往流品雜陳,前輩後進、尊者卑者、死者生者,凡有交遊者,莫不兼收並蓄,尤以生者爲重,有著服務於現實的社交功能,以此加重在現實交遊中作者的身價。相較於這類詩話來説,倉山詩話 雖然也有近半篇幅記録交遊,所記録對象卻多爲聲名較高的師長親朋,更類似於前代在主要功能上具有紀念性而非傳播性的舊體詩話。四四 中中國國詩詩學學的的回回應應:倉倉山山詩詩話話 的的唐唐宋宋詩詩觀觀范廷琥 雨中隨筆詩體 曾如此評價越南詩風的變化:我國李詩古奥,陳詩精艷清遠,各極其長,殆猶中國之有漢、唐者也。若夫二胡以降,大寶以前,則猶得陳之緒餘,而體裁氣魄,日趨於下。及光順至於延成,則趨步宋人,李陳之詩,至此爲之一變。中興拘於衡尺,流於卑鄙,又無足言。永佑、景興之間,前輩名公始多留意詩律。這段文字指出,越南漢詩的發展經歷過從崇尚唐音到學習宋調的過程,後黎光順至延成年間,越南詩壇逐漸形成了學習宋詩的風气。唐詩與宋詩分别代表了抒情和知識兩個傳統,宋代理學家將詩歌義理化,逐漸走向抒情的對立面。對於生活在1 9世紀中期的綿審來説,唐詩的抒情傳統更符合他的詩學主張。倉山詩話 除 詩經 外,一共談論了3 0多位中國詩人的相關作品,從句法、聲律、格調、音韻等方面對中國歷代詩歌進行了討論。具體詩人名字39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劉奕 與袁枚的文人網絡 兼論清代社交類詩話,陳廣宏、侯榮川編 古典詩話新詮論,頁2 3 6。范廷琥 雨中隨筆 卷下,越南漢文小説集成 第1 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頁2 4 6。列表如下:朝朝代代人人數數人人名名南北朝4陸凱、沈約、蕭綱、江總唐 朝8李白、杜甫、王維、張謂、陸龜蒙、劉禹錫、杜牧、崔道融宋 朝6葉適、徐俯、蘇軾、黄庭堅、黄庶、謝翱元 朝1楊維禎明 朝4敖英、楊慎、袁凱、許宗魯清 朝1 0汪琬、吴偉業、施潤章、錢錦城、勞崇光、陳廷敬、袁枚、顧炎武、王士禛、趙翼從人數來看,時代最近的清朝詩人數量最多,就内容來看,綿審卻有著宗唐抑宋的態度。倉山詩話 第一則就批評了宋詩不注重音律的情況:宋以下日趨流易,謂不犯失粘、失律之禁,隨意做去。不知詩者樂也,吟之滯於喉,即不合於樂也。猶之摘阮琵琶格上,原有四上工六等聲,然攏撚不工,深淺或戾,則音律爲之不調。爲詩者豈可略之乎哉?隨後又引楊慎語,列舉了數首唐詩讀長安語音叶韻的情況:升庵曰:唐詩“三十六所春宫殿,一一香風透管弦”,又“緑澗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又“春城三百九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又“煩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詩”。陳郁云:“十”音當爲“諶”也,謂之長安語音。律詩不如此,則不叶矣,觀此可見。這表明唐詩符合綿審心目中的詩歌聲律規範。最能説明綿審對待宋詩態度的莫過於第四十二則,茲列如下:嗣德甲寅奉敕評閲進覽,黽勉一過,摘録千首餘,有句無篇者,惜而載之此,云“齋堂講後僧歸院,江館更初月上橋”,陳仁宗皇帝句也;壺公洞“世上功名都是夢,壺中日月不勝閑”,黎聖宗皇帝句也;“竹籬有菊秋垂晚,野戍無人月自明”,阮介軒忠彦句也;“修己但知爲善492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不含詩歌遊戲中的作品。樂,致身未必讀書多”,黎抑齋廌句也。雖宋調,然自清,便可喜。這裏列舉了四聯具有哲理性的越南漢詩,它們均帶有明顯的宋詩特點,所以綿審説這是“宋調”,接下來轉筆即説“然自清,便可喜”,表面上是在肯定,潛台詞卻是不自清的宋調是不可喜的。從綿審其他的詩歌點評中,也能看得出綿審在總體上不喜宋詩。例如,他在 歷代詩選 中評價李覯 佛跡峰 一詩曰:“説理不落理障,所以妙。”這也從反面表明了他對那些落入理障的詩歌有所批評。綿審對於宋詩的某些句法明確表示出了不喜。第五十一則曰:謝皋羽 晞髪集,實南渡之錚錚者。其遺集 無題 云:“可與語人少,不成眠夜多。”若此句法縱佳,切不可學。謝翱 無題 一詩因展露了遺民詩人的愛國情懷而受到關注。此聯佳在對仗工整,且又是流水對,但是句意淺露,採用了散文化的句式,這是宋詩常見的弊病,亦是綿審認爲“切不可學”的地方。另一方面,綿審卻又對唐詩的一些句法情有獨鍾,第三十一則曰:“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太白詩也。升庵亟稱其妙。余嘗有詩送外妹往嘉定,云:“故園春色好,豈是客遊長。”蓋仿其句法而翻其意。然沈休文詩:“及爾同衰暮,非復别離時。”太白亦從此出。沈詩云年衰垂暮之際,不要再離别,李詩則説天山雪厚之時,不要遠行,均是從反面切入。綿審在句式上模仿了李白的寫法,卻是從正面落筆 現在故園的春色正好,不要走遠了。二者句式相同卻另有新意。綿審不僅指出李白這聯詩歌源自沈約 别范安成,還特别贊賞沈約的這一整首詩已接近他所偏愛的唐音:“沈約 别范安成 詩,頗近唐人氣調,而風骨筆力不在建安下。”沈詩全文曰: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别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這是一首非常好的抒情之作,也是綿審特别鍾愛的詩歌。沈約與范岫少年相識,久别之後在晚年重逢,卻又再度分手,詩歌將人生的離合幻變與深沉凝重的友情表現得非常真摯。最後兩句用了 韓非子 中張敏夢中訪高惠,592中國詩學南傳視野下的 倉山詩話 考論阮福綿審編選 歷代詩選 卷一一,越南胡志明市社科圖書館所藏HNV.2 4 02 4 2號抄本。行至中途迷失了道路的典故。這個典故用得不著痕跡,仿佛是作者直抒胸臆之語。全詩體現了沈約詩“長於清怨”的特點,卻又不失慷慨悲涼之氣。當自身的創作受到批評時,綿審還曾以唐詩爲自己加持。如第九則曰:余於甲寅冬晚卧病,呻吟之際,枕上得中一聯云:“南天不冷頭仍雪,朔氣非春眼自花。”人或以爲纖巧。偶讀陸龜蒙 村中晚望 詩云:“短鬢堪成雪,雙眸舊有花。”始知無論佳惡,要前此有人道了也。綿審的詩歌被人批評爲“纖巧”,因陸龜蒙有類似之作,綿審借此爲自己作了有力的辯護。這從另一面表明,綿審以唐詩爲自己創作的標桿。倉山詩話 在一則之内同時涉及到唐詩和宋詩的情形不多,第十五則是一例:東坡詩“聊亦記吾曾”,人亟稱其押韻之妙。殊不知右丞 韋給事山居 詩“幽尋得此地,詎有一人曾”,已導夫先路矣。蘇軾詩以“曾”字爲韻腳,用的是平水韻中的蒸韻,屬於窄韻。黄徹 呫溪詩話 云:“聊亦記吾曾,餘人敢罕用。”綿審卻指出在蘇軾之前,王維早已用過“曾”字爲韻腳。言下之意是珠玉在前,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