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让尊严照进现实_蒲剑.pdf

0192023年第7期责任编辑：杨天东我爱你！的片名很容易让观众误以为是一部青春爱情类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部关注老年人生活的现实题材作品。片名的选择可能是一种市场策略，故事也很好地诠释了“我爱你”三个字，并不违和。该片导演韩延从 滚蛋吧！肿瘤君开始被大众和业界关注，作品的选材和风格差异较大。这次奉献给观众的 我爱你！，再次证明韩延在戏剧化规定情境与日常化平凡叙事之间的驾驭能力。一、老年题材的新转向电影从来不缺乏老年题材。我们说的老年题材，是以老人为主要角色，以老人生活为创作表现对象，而非影片中有老人角色，塑造了个别性格鲜明、给人印象深刻的老年人物形象。在中国电影图谱中，自 20世纪 90年代以来，从 推手（1991）、找乐（1993），到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002）、剃头匠（2006）、桃姐（2012）、飞越老人院（2012）、盛先生的花儿（2016），再到最近的 妈妈！（2022），都是优秀的老年题材作品。大部分老年题材影片，故事编织都无法脱离家庭以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在中国，孩子是父母存在的坐标，中国的老年人在离开单位和集体后，生存空间集中于家庭内部。因而，老年题材电影如果离开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似乎无法刻画起立体的人物。就我爱你！：让尊严照进现实文 蒲剑/Text/Pu Jian提要：本文从叙事、修辞和现实主义创作三个角度对电影 我爱你！进行评析，认为该片关注老年人群体的个人感受和尊严，是老年题材电影创作的新转向。影片中出现的动物园与韩延导演作品中不断出现的动物意象是对人类社会的某种隐喻。影片还进行了后疫情时代的温暖现实主义表达。关键词：我爱你！老年题材 动物隐喻 温暖现实主义像 飞越老人院里的老葛，因为继子不愿继续赡养，亲儿子不接纳，他才走进老人院，投靠同单位的好友老周。在媒介的表述中，中国的父母是全世界最具有奉献精神的父母。孩子出生后，父母的全部心血都放在孩子身上，等孩子长大、成家、立业，父母也进入迟暮之年。新一代的父母，又重复老一代的人生轨迹，周而复始。所以，中国的老年题材电影，在设置家庭矛盾的时候，基本都是从“家长里短”切入。我爱你！的开篇让人耳目一新，没有从家庭矛盾出发引出人物。影片从常为戒偷偷喝酒、玩手游等细节刻画开始，直接将一个有点玩世不恭的时尚老头儿呈现给观众。常为戒与李慧如相识，是因为李慧如占据公园一角，存放废品，常为戒仗义执言，挥舞长鞭驱赶。因循“冤家路窄”的剧作套路，两人再次见面的契机是，常为戒领孙子到粤剧名旦仇美灵（美若仙）家中拜师学艺。为了报复常为戒，李慧如硬是飞奔到大街上，向交警举报常为戒酒驾，结果闹了一场乌龙。两位老人就这样不打不相识了。影片虽然也简略地暗示了一些家庭矛盾，如常为戒儿子与孙女小晴的不和，女儿离婚后独自一人带孩子，将孙子交给常为戒照看，但这些情节都不是推动或阻碍常为戒与李慧如交往的动因。常为戒与李慧如都是以独立的个体姿态选择自己的生活。同样，山哥与患病的妻子相依蒲剑，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新作评议DISCUSSION ON NEW MOVIESLove Never Ends:Let Dignity Shine in Reality 020新作评议DISCUSSION ON NEW MOVIES为命，下岗后靠收购废品为生。影片没有刻意渲染他们的悲苦，而是以平等的视角将夫妻俩的相濡以沫、默默坚守娓娓道来。我爱你！在老年题材电影的叙事中释放了新的转向，即由过去那种在家庭或集体关系中探讨老人个体价值的方式，转为从社会个体的层面探讨老人的生存价值，诚如孙女小晴对常为戒说的那样“讨好一下自己吧”。我们太习惯从亲情伦理的角度表现老年题材中的老人生活，无论是早前的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还是近期的 妈妈！。在亲情伦理叙事中，老人由于逐渐丧失生活能力，需要帮助，对老人的关爱和对不孝子孙的鞭挞，让创作者获得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抑或是心理上的救赎。可是，老人究竟需要什么呢？有一些老人年纪大了以后不愿再见人，再三叮嘱去世后不搞遗体告别仪式，其心理动机是不愿将自己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模样示人，希望将自己美好的形象留在世间。这是对尊严的追求、对自我生命的尊重。我爱你！做到了这一点。让尊严照进现实，才会有李慧如的不卑不亢，以及有山哥夫妇体面自主地离开这个世界。山哥夫妇自尽以及常为戒大闹孝宴无疑是本片的高潮段落。山哥妻子赵欢欣因为肠癌晚期，山哥不愿再看到妻子疼痛难忍，选择与妻子离开这个世界。山哥夫妇自尽的段落，伴随山哥的画外旁白，画面是山哥将杯盘脏衣洗净，把桌椅镜框擦拭干净，将家人的照片整齐地摆好。镜头没有刻意营造悲凉的氛围，在吃安眠药前的一刻，妻子突然清醒了，对山哥说了一句“老公，谢谢你！”两人手牵着手，十指相扣，安详地向这个世界告别。正如山哥所说，“这对于我们，不是结束，是重生”。常为戒大闹孝宴的戏看起来很解气，营造了形式上的高潮气氛，但与本片的整体调性有一定的冲突。派出所内山哥子女的下跪，更是回到“一笔勾销”式简单粗暴处理矛盾的方式。在山哥夫妇结婚 45周年的家宴上，大儿子不断打电话，女婿一直玩游戏，小儿媳毫无顾忌地向山哥送给孩子们的公仔玩具喷洒酒精，大儿媳中途带女儿离席上网课，甚至指责山哥和常为戒划拳声太大，孙子们最后离开时都将公仔玩具留在了餐桌上等设计，显得有些刻意。影片讲述了三组人物的爱情故事，分别是常为戒与李慧如、谢定山（山哥）与妻子赵欢欣、陈校长与恋人美若仙。后两组人物的故事是常为戒与李慧如追求爱情的依托。山哥夫妇的自尽、陈校长与美若仙的不幸结果，让李慧如觉得承受不起，认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于是回到家乡独自生活。最终，常为戒难熬相思之苦，在医院里看到陈校长清醒时拼死拼活要去找美若仙后，跑到乡下向李慧如表白，说出了“我爱你”三个字。褪去年龄设定，复盘常为戒与李慧如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何尝不是一个在类型电影中常见的无差别爱情故事呢？二、动物世界的隐喻常为戒退休前的职业是动物园游乐设施的维修师傅，妻子是大象饲养员。置身动物的世界，常为戒与动物有着天然的亲近。影片设计了常为戒带李慧如以及山哥夫妇参观动物园的情节。常为戒如数家珍地介绍各种动物的名字和趣事，特别提到大象老了以后，会默默地离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悄然死去。大象对自己归宿的选择，启发山哥选择了他和妻子的不归之路。美若仙足不出户，陪伴她的除了李慧如，还有饲养在家中的数十只美丽小鸟。常为戒提到妻子时，出现了爬行的蜗牛，他说，妻子矮小，做事很慢，像蜗牛。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在 十诫的每一部中都会有一位神秘的符号性人物出现一样，动物的意象贯穿了韩延所有被关注的作品。在 滚蛋吧！肿瘤君中，医院的院子里收养了一只流浪小狗，女主人公熊顿看见小狗，跟梁医生讲了一个自己小时候养宠物狗的故事。宠物狗因车祸意外死亡，熊顿很伤心，后来，父亲又抱回一只宠物狗，熊顿养了一星期后就不想再养了，理由是不愿意再次经受宠物离去带来的伤心。父亲告诉熊顿：“人不能因为早晚有一天会死，就不想活了。死，只是一个结果。怎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经历过，爱过，坚强过，战胜过自己，有过这些过程，才算没有白活过。所以人，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拥有了。”饲养宠物狗的经历造就了熊顿的生命观。在 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韦一航第一次跟马小远约会，吃过烧烤后，马小远带韦一航来到野生动物园的围墙外，夜色中，两人听动物的叫声，猜它们是什么动物。马小远临终前，韦一航安慰她，将来带她走遍全世界，马小远问“要是我们走散了怎么办”，于是，韦一航在她的手背上画0212023年第7期了一朵小红花，说“走散了呢，你就在人群里举起这个胳膊。我一看到这个小红花，就马上跑过来找你”。影片结尾，韦一航完成了他和马小远的心愿，来到幻觉中的青海湖边；当他离开的时候，看到高原上一大群白色的绵羊，每一只羊的身上，都画着一朵红色的小红花。这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浪漫的设计，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种隐喻：那些羊就是已经走散/去了天国的马小远，是无数的像马小远那样可爱、坚强的癌症患者。在 我爱你！中，韩延将整个动物园搬到银幕上。墓碑上爬行的蜗牛、美若仙家中饲养的小鸟，更具一种超现实的幻觉。鸟被关在家中、笼子里，失去了自由，就像将自己幽闭在家中的美若仙。美若仙手握一只真实的鸟，面对的却是一扇因为不敢打开而永远打不开的虚假窗户（暗喻心灵的窗户）。手中的鸟是真实的人生，还是她不敢打开的窗外是真实的人生？慧如从美若仙的生活中看到的是害怕和忧伤，于是选择了逃避。常为戒在山哥的人生中看到的是幸福的终结，选择了勇敢表白。常为戒读罢李慧如留给他的信，地板上出现了一只鸟（可以理解为清理时遗漏的），于是，将小鸟放飞。在片尾，常为戒和李慧如吃饭时，曾经放飞的小鸟又飞回来。美丽的小鸟成为创作者对自由与美好的象征。据说，韩延听闻熊顿的真实故事后，决定拍摄滚蛋吧！肿瘤君。他想表达的是人离死亡很近，但不要惧怕死亡，就像熊顿说的那句台词“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拥有了”。拍摄 送你一朵小红花是在韩延做了父亲以后，虽然主角依然是与癌症抗争的青年人，但导演增加了死亡的恐惧带给家庭成员的折磨。拍 我爱你！时，韩延即将进入不惑之年，他尝试着探讨老人面临死亡的态度和准备。与动物相比，人类有思想，有追求，有更多美好的幻想，但在死亡面前，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韩延另有一部与上述三部完全迥异的作品，直接用“动物世界”命名。那是一部带有奇幻色彩的假定性极强的电影，虽名为 动物世界，但影片中除了没有刻意表现的一只困在铁笼中走来走去的老虎外，并没有其他动物。在号称“动物世界”的赌博游戏大厅，“没有国别，没有道德，没有任何社会属性的束缚，你只需要带着动物的本能去做你想做的事”。影片试图表达的是，人类贪婪和自私的本性在丛林世界会释放出毫无底线的“恶”，这一点与动物别无二致。可见，在韩延看来，存在两个动物的世界：一个是欢乐的、无忧无虑的、坦然面对一切的动物世界；另一个是弱肉强食、残酷竞争、你死我活的动物世界。人类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动物世界是韩延对人类世界延伸表达的隐喻。三、后疫情时代的温暖现实主义表达新冠疫情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场劫难。疫情改变的，不仅是世界的政治格局、经济格局，也改变了普通人的心路历程。北京电影学院曾召开“新时代影视创作的温暖现实主义研讨会”，与会专家和导演从不同维度阐述了对“温暖现实主义”的见解。其实，现实主义的创作从来不缺温度，即便是经典的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在当下特别强调温度的“温暖”，其现实意义在于：后疫情时代，经历了恐慌、焦虑、压抑、痛苦、无助的社会大众，更加急切地需要对心灵的抚慰。何为温暖现实主义？笔者赞同尹鸿教授的阐述，即“温暖现实主义是在表现现实困顿、现实困惑、现实矛盾、现实困局，包括人性困惑的时候，给了现实一个解决的路径。换句话说，观众看到的不是失望、不是绝望、不是悲剧，而是一个正能量的解决方法，实际上就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力量。这个向上的力量现在从影视作品来讲，最主要的方面是写家庭、亲情对困境的解决，用爱来缝补现实的创伤和裂痕”。（1）温暖现实主义不是为了某种迎合而进行温情表述，更不是粉饰现实以达到掩耳盗铃式的温暖，必须是基于现实逻辑和叙事逻辑，自然流露出来的温暖。我爱你！的主人公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常为戒是公园游乐设施维修工人退休，患有甲亢，被失眠困扰，老伴去世，帮女儿照看外孙，爱好响鞭运动；李慧如三十多年前和相好私奔到城市，相好因病不幸去世，粤剧名伶美若仙收留了她，现在美若仙的健康每况愈下，李慧如为报恩照顾其起居，同时收捡废品贴补家用。两位主人公居住在拥挤杂乱陈旧的公寓里，但观众没有看到他们对生活的抱怨。相反，常为戒穿戴时髦，手游打得好，满嘴的网络流行语；李慧如性格倔强，独立意识强，有责任担当。山哥夫妇的一生可以说命蹇时乖，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最后自杀，也要伪装成煤气中毒，给儿女留下脸面。最后一场四022新作评议DISCUSSION ON NEW MOVIES位老人打水仗的戏，画面拍得很唯美，把老人的欢乐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的现实是温暖的现实，是不绝望、不阴暗的现实。笔者认为，温度其实是由态度决定的。生活，你在意它还是不在意它，它就在那里。生活，必然是美好与苦难、顺境与逆境、生与死的交响。对待生活的态度，决定了你感受生活的温度。所以，温暖现实主义是创作者的选择，并不是现实本身。文学艺术的生命力，从来都是需要与读者/观众产生双向奔赴的情感互动，特别是在某一特殊动荡的历史时期结束后，文学艺术对大众心理的疗愈作用尤显突出，成为精神治疗的安慰剂，如“文革”结束后出现的“伤痕文学”“伤痕电影”，以及“冷战”结束后的东欧电影，等等。韩延的电影作品，人物建构的戏剧性比较强，人物的个性特征非常鲜明，非常考验演员的表演。如果演员的能力强，塑造的角色具有可信度，会产生很强的代入感，那么观众就会与人物的命运产生共情；反之，就会认为人物装腔作势，作品矫情。在对演员的选择和把握上，韩延作为导演无疑是成功的。我爱你！的四位主演贡献了他们的一流演技，是这部作品成功的最重要支点。内地演员倪大红堪称老戏骨，在许多影视剧中贡献了精彩的表演；惠英红、梁家辉、叶童三位香港演员，长期浸淫于香港的类型电影，留给观众的大多数是类型化的人物形象，如惠英红是武打明星，梁家辉擅长塑造犯罪人物，叶童常出演喜剧片和古装片。香港演员“北上”参演内地电影，最容易让观众出戏的，是他们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或许是因为三位香港演员的缘故，我爱你！将故事地点设置在广州，男一号常为戒是北方移民，如此，三位香港演员可以非常自如地使用广东话，偶尔几句带粤语腔的普通话，也自然顺耳。语言、空间环境、人物造型都赋予了本片丰满的现实主义特点，演员松弛的表演也增加了人物的可信度，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温暖的现实主义表达。结语人口老龄化是世界性问题，老年题材也是国际化的电影题材，诸如 关于施密特（About Schmidt，2002，美国）、遗愿清单（The Bucket List，2007，美国）、爱（Amour,2012,奥地利）、我是布莱克（I,Daniel Blake，2016，英国）、无依之地（Nomadland，2020，美国）、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2020，英国）、生无可恋的奥托（A Man Called Otto，2022，瑞典/美国）等这些老年题材影片，屡屡在电影节上斩获大奖，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力。由于中西方文化差异所致，西方国家老年题材电影比较多地表现了老人的孤独、无助，注重刻画老人内心世界的感受，也特别强调老人的尊严；中国老年题材影片注重从情感角度去表达老人与子女及亲朋好友间的关系。应该说，我爱你！追寻国际视野，在关注老人个体感受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1）尹鸿等 新时代影视创作的温暖现实主义，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年第 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