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论...一个世界》的“后记忆”书写_朱彦.pdf

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 论 另一个世界 的“后记忆”书写朱 彦 内容提要另一个世界 是英国作家帕特巴克尔获布克奖后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探讨了生活在当下的人们与创伤历史之间的联系。本文试图运用玛丽安赫什的后记忆理论，着重分析小说中与历史灾难幸存者关系密切的“后记忆一代”对创伤历史的承载和思考。因为与灾难亲历者的特殊联系，“后记忆一代”对过去表现出更为迫切的探索欲望，“家庭型后记忆”和“联系型后记忆”就是其想象和思考过去的不同表现形式。另一个世界 的“后记忆”书写将人们应当如何对待历史创伤的问题推向了争论的焦点。关键词 帕特巴克尔 另一个世界 创伤历史 后记忆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帕特巴克尔小说后记忆书写研究”（项目编号：）的阶段性成果。另一个世界（，）是英国当代女作家帕特巴克尔（，）在小说 鬼魂之路 获得布克奖之后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小说出版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评论家们从各个视角对其进行了解读，比如萨拉干布分析了小说通过奇幻叙事和哥特风格传达出的历史讯息，认为“哥特的力量源自秘密无法完全被消除”。萨拉费尔克斯从身体视角解读小说隐含的社会和文化内涵，将小说中人物的身体视为“与阶级和性别紧密相联”的“社会文本”。英国当代的创伤研究学者安妮怀特海德则是在专著创伤小说 中专门设立了一个章节探讨这部小说，分析了其中“跨代萦绕的鬼魂”对历史创伤的暗示和再现。尽管这些评论家解读小说的视角不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将“另一个世界”默认为过去的世界并侧重于分析历史对当代的纠缠。但实际上，当过去重返并影响当下的同时，当代的人们也“主动闯入过去，而不是静等其闯入”，如果将参照点变换过来考虑，相对于过去的世界来说，今天的人们同样“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并通过种种方式探讨和重返过去。从这个视角来说，在“另一个世界”生存的当代人特别是历史灾难的幸存者和其后代们又会通过怎样的方式阐释和思考过去呢？当代著名的创伤记忆研究学者玛丽安赫什（）提出的后记忆理论将幸存者后代作为研究对象，探讨他们因为特殊的家庭环境而造成的深受过去影响的生存状态，并且深入分析他们对过去世界的建构、想象和思考。本文结合赫什的后记忆理论解读DOI:10.16345/11-1562/i.2023.02.004另一个世界，探讨小说中深受战争灾难影响的“后记忆一代”的生存状态及其对历史的思考。一、探索过去之谜：“家庭型”后记忆与历史想象 在 另一个世界 中，岁的一战老兵乔迪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受到战争创伤的困扰，他的家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乔迪的外孙尼克就是深受乔迪创伤记忆影响的人物之一，他成为赫什所说的创伤事件的“后记忆一代”（）。关于后记忆，赫什在 后记忆的一代（）中这样阐释：“后 记忆 描述了后记忆一代 所承受的来自其前代的个人的、集体的和文化的创伤，他们承载的经历仅仅是经由他们成长过程中的故事、形象和行为而来。这些经历被如此深刻和动情地传递给他们，因此似乎建构了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记忆。后记忆与过去的联系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的投入、投射和创造。伴随着无以计数的继承的记忆成长，被先于自己出生或者自己意识的那些叙事所占有，就会冒着自己的人生故事被祖先的故事所取代、甚至是被置换的风险这些故事发生在过去，但是它们的效果却持续到了现在。”在赫什看来，幸存者的后代们由于没有亲身经历过去的灾难，他们对前代创伤的感知显然不可能通过直接的回忆，而是需要通过一种特殊的记忆形式即“后记忆”（）来实现 家庭成员的创伤记忆和外部的文化环境传递下来的多重的中介性的图像、物品、故事等激发了幸存者后代对于灾难过往的思考、想象和创造。赫什还进一步阐释了“后记忆一代”的两种后记忆类型，即“家庭型后记忆和联系型后记忆”（），并指出其区别在于，前者是“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孩子与父母的代际间的纵向认同”，后者则是“同一代内的横向认同，孩子的处境被其他同时代者更广泛地接纳”。在 另一个世界 中，尼克对前代创伤的感知正是通过“代际间的纵向认同”呈现出典型的“家庭型”后记忆特征。尽管与外祖父之间相隔了一代，尼克的人生经历却与“后记忆一代”毫无二致，因为和父亲的疏远，尼克和外祖父的关系实际上更接近于父子关系。几十年间，乔迪难解的过去一直吸引着尼克，这导致尼克对乔迪过往的疑问和探寻从童年时代起就不曾停止过，尼克的人生自始至终与乔迪的经历紧密相连。正如佳亚特里斯皮瓦克所说的：“即使母女之间也存在某种历史的保留。”因为特殊的原因创伤幸存者即使对家庭成员也会存在一定的保留和隐瞒，于是造成了他们的后代在与其相处的过程中产生诸多疑问，“进入了对于父母所传递的生活的想象却不自知”。而对这些不解之处的兴趣、探究和想象正是后记忆过程的开始。另一个世界 中从一战战场回来的乔迪多年来都不愿意和家人谈起自己的战争经历，“尼克整个的童年时代外祖父什么也不曾说过”。在尼克的眼里乔迪是谜一般的人：他的身体，在花园中裸露着 身体的一侧是伤疤 彰显着问题。为什么？怎么样？发生了什么？尼克想问，但是不会有回答。过去是隐藏的，遮盖在沉默的面纱之下，就像是外祖父香烟缭绕后面的脸。（页）乔迪的沉默压制着尼克获取真相的可能，但同时乔迪的伤疤又显然“彰显着问题”的存在 尽管乔迪刚刚因为胃癌动过手术，但他却并不觉得疼痛是手术的伤疤所致，而是“觉得疼痛来自刺刀伤”（页），那条刺刀伤“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页）乔迪的沉默和伤疤的无声言说在乔迪身上形成了巨大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的张力，伤疤激起了尼克探寻答案的欲望，而乔迪的沉默则使得这种欲望更加强烈。赫什在阐释后记忆时对“记忆的标记”（）做过特别的论述：“对于创伤幸存者来说，代际的空白就是他们身体隐藏的记忆和那些之后出生的人们对其有限了解之间的裂痕皮肤上的伤口可以被读作创伤不可言说性的符号，作为一个创伤现实的表现，它阐释了幸存者和他们的后代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I1乔迪的伤疤成为其创伤不可言说的表征，同时它也象征着尼克在试图理解外祖父的过去时所遇到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贯穿于小说中的镜子的意象也表现了尼克与乔迪之间的这种特殊的代际关系。那面奇怪的镜子早在尼克童年时就激发了他探寻答案的欲望：那是一面铁做的镜子，一端打了一个孔，一条卡其色的丝带从中间穿过。它被挂在乔迪放置洗漱用品的卫生间角落的钩子上。无论何时尼克问起，乔迪总是把它拿下来，让尼克朝里看。但是，镜子中朝他回看的影像是如此模糊、肿胀，它因金属的不平整而扭曲，那绝不是你在玻璃镜子中看到的那种清晰影像，只是它不会碎。外祖父有一次把它丢到地上，给他看它不会碎。（页）和乔迪的伤疤一样，镜子同样彰显着乔迪创伤的不可言说和难以理解，多年来乔迪的过去对于尼克来说就像镜子中看到的影像一样“模糊、肿胀”，镜子凸显出前代经历给后一代造成的困惑和后一代试图通过想象进行认知的过程，而镜子“不会碎”的特质则象征着乔迪 年来一直压抑于内心深处的创伤记忆的难以消除。在作为过去之谜的隐喻上，乔迪的镜子和伤疤也是相同的。镜子和伤疤呈现的都是长久未解的谜团，而多年来不愿谈起过去的乔迪为何保留了这面从法国战场带回来的镜子更是令人困惑，但这种种困惑和相关信息的缺乏恰恰提供了个人投入后记忆想象的强大基础。乔迪多年来对过往的不同寻常的沉默以及伤疤和镜子所暗示的未知过去的存在激发了尼克的后记忆过程，尼克多年来一直沉浸于对过去的疑问和想象之中。正如赫什所强调的，“后记忆是一种强大的非常特殊的记忆形式，主要是因为它和客体或源头的联系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的投入和创造。”?I2尼克多年来一直试图进入乔迪的世界并找到各种疑问的答案。事实上尼克和乔迪的联系甚至比和自己急需帮助的小家庭还要紧密，在乔迪最后的岁月里尼克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乔迪而不是和自己问题重重的家人一起度过的。尼克承受了来自前一代的创伤，“人生间接地被创伤性事件的碎片所影响”。?I3因为“第二代的记忆具有间接和碎片化的特征”。?I4尼克本身的记忆也因为线索的缺乏而支离破碎。在后记忆过程中对尼克产生最大影响的莫过于陪同乔迪返回一战旧地的法国之行。尼克陪同乔迪参观的法国索姆省的蒂耶普瓦勒纪念碑是英国在世界上最大的战争纪念建筑，用以纪念一战中在法国死难的七万二千名士兵，正是这次访问使得尼克支离破碎的记忆产生了连接的可能。在赫什的后记忆理论中，返回的旅程（）对于“后一代人”至关重要。如果说在返回的旅程之前幸存者的故事对于幸存者后代来说仅仅意味着那些含而不宣的言语和欲言又止的痛苦，后代们据此所搭建的仅仅是支离破碎的记忆，那么，在返回的旅程中真实景象和物品的出现所带来的强烈震撼则直接影响并改变了他们的后记忆过程：返回的旅途就有这样一种重新连接几个断裂的部分的效果。并且，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它们可以释放潜在的、压抑的或者分裂的记忆物品和地点具有引发与我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们身体和情感相关的记忆的功能，使我们和我们栖息的物质世界相连。?I5蒂耶普瓦勒的确成为“几个断裂的部分”的重新连接之处。重新回到创伤记忆起点的行为将乔迪的创伤记忆与其产生的地点重新连接起来。对尼克来说，他童年以来关于乔迪的记忆的碎片在这个特殊的地点也似乎瞬间被连接和整合起来。蒂耶普瓦勒尼克的后记忆和乔迪的记忆得以重合：“返回成为一种代与代之间的、文化之间的和相互交织的历史之间的断裂的相遇。”?I6蒂耶普瓦勒成为代际间记忆连接的媒介：“乔迪尝试着将自己的记忆移植给尼克 这也是此次访问的目的。或许，尽管尼克很抗拒，他几乎成功了。”（页）如果说尼克多年来对乔迪过去的历史一直倾入了“想象的投入、投射和创造”的话，蒂耶普瓦勒的回归之旅则是这种想象性投入的进一步深化：“在某些极端的情境下，记忆可以被转移到那些不曾亲身经历过事件的人们身上。”?I7这次旅程使尼克最终将乔迪的记忆建构成了属于自己的创伤记忆。小说中尼克在发现乔迪一次梦游后认不出自己时有这样一段叙述：“他不知道我是谁，尼克想着。有片刻纳喀索斯般的痛苦。人生中第一次他照着那面铁镜子，里面却没有他的脸。”（页）在多年的潜移默化之中，乔迪的创伤记忆已然成为了尼克记忆的一部分，乔迪成为了尼克“纳喀索斯般”的镜像自我，尼克对前代创伤记忆的认同甚至影响了他的自我认同。二、建立记忆档案：“联系型”后记忆与历史记录 除了尼克，在 另一个世界 中历史学家海伦也是具有“后记忆一代”特征的人物之一。但是，不同于尼克的是，海伦对前代创伤的感知表现出“联系型”后记忆的特征。赫什指出，后记忆不仅产生于“那些在幸存者家庭中长大的人”，还产生于“那些他们同代的关系稍远些的成员，或者分享着同样的创伤影响，因此同样充满好奇，迫切地和沮丧地需求了解那个创伤过去的关系网络”。?I8尽管海伦并没有在幸存者的家庭中长大，小说中却多次强调“她和尼克一家是几十年的朋友”（页），这暗示海伦因为长期的耳濡目染渐渐趋同于尼克的“后记忆一代”的身份，这种来自同代内的横向认同是“和第二代人的同代间的联系以及同时代性的结果”，?I9海伦正是在和尼克家族的多年共处中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从对于乔迪故事的强烈兴趣到后来渐渐趋同于尼克“后记忆一代”的身份。在事业上，海伦和尼克家族也存在紧密的联系。乔迪不仅是海伦的朋友还是其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海伦对乔迪进行录音采访，保存大量乔迪的照片，还把采访和研究的结果写成专著出版，努力将乔迪的记忆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赫什在阐释“联系型”后记忆类型时就曾提到这种后记忆类型甚至包括一些创伤研究学者，他们在与幸存者交往的过程中会对幸存者及其后代产生认同。对此赫什列举了著名记忆研究学者詹姆斯杨（）的例子。杨在自己的专著中称，幸存者的故事就像被“移植进了自己的生命故事，挥之不去”。?20海伦对乔迪的研究也产生了类似的结果。小说中提到海伦多年前“从见到乔迪的那一刻就被乔迪吸引住了”（页），随着研究的深入海伦对乔迪的感情也日益加深，而乔迪也一直“爱着这个比他小 岁的女人，这种爱绝望又无助，而且毫无疑问有时候也很卑微”（页）。巴克尔在小说中设置的海伦与乔迪之间的这种近乎于情人的暧昧关系象征性地体现了创伤研究者对幸存者情感上的认同和投入。评论家玛丽亚特洛伊对此也曾指出：“尽管乔迪与海伦分享的战争记忆和战争影响明显属于专业的范围，是口头历史的素材，但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极其类似于家庭内部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海伦和乔迪外孙尼克的友谊以及他们对于乔迪的共同关心而得以加强。”?21与乔迪一家多年的亲密关系加之学术上的研究确立了海伦“联系型”后记忆者的身份。值得注意的是，海伦与尼克虽然都被乔迪的创伤过去所吸引，但是他们对过去的“想象的投入、投射和创造”却是截然不同的。尼克反复宣称自己“不相信公众记忆”（页），他认为“记忆是个人头脑中的生物化学变化，仅此而已”（页），因此他对过去的想象和探索集中在乔迪个人的创伤经历之上。与尼克完全不同的是，海伦倾向于集体记忆的研究，在她看来，乔迪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才是更加值得深究的问题。海伦在自己的专著 从战场归来的士兵 中谈到了乔迪发生的巨大变化。乔迪一开始“拒绝谈论战争，避免一切与其有关的事情”，到了 年代，他“开始谈论战争了”，并且“在接下来的 年里他愿意与人分享自己记忆的愿望与日俱增”，到了 年代乔迪的变化更加明显：在 年代，乔迪成了一个幸存者小团体的一员他被人们追逐，他的故事被大家倾听。在一个老人们通常是独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等待亲戚电话的年纪他却有了朋友、兴趣和人生的目标。然而，这种使命感是真诚的。他传递出的信息很简单：它曾经发生过，因此可能还会再次发生。要小心。（页）在研究乔迪的这些巨大变化之后，海伦认为乔迪总是“使自己的记忆迎合公众对于战争的接受”（页），他对待自己记忆的态度总是随着公众对待战争记忆的态度的转变而转变，因此乔迪一直生活在集体记忆的影响之下。乔迪从最初的缄默到生命最后积极的言说背后其实反映的是一战后英国公众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的巨大转变。海伦又继续寻找造成这种集体记忆转变的原因，她对于“迫使年轻的乔迪压抑了自己的恐惧、疼痛、痛苦和落魄的记忆的社会力量感兴趣”（页），在海伦看来，正是某种“社会力量”的存在影响了集体记忆。海伦还在书中指出，英国公众的集体记忆在当代依然受到类似的限制：在这本出版的采访录的结尾，海伦尝试让乔迪明白，他仍然不被允许谈论阶级、军官和士兵的不同经历、投机倒把以及战争作为一个牟利的工具使有人为他人的暴富而死亡和受苦海伦相信，乔迪仍然使自己的记忆迎合公众对于战争的接受，只是现 在 他 迎 合 的 是 不 同 的 标 准 罢 了。（页）值得注意的是，海伦对乔迪所进行的研究和口头历史档案记录其实也反映了上个世纪末记忆研究兴起的大氛围。赫什曾经描述了上个世纪末记忆研究日渐兴起的状况，彼时记忆的档案（）成为传统历史档案的补充，“传送了单靠历史所不再能给予我们的东西”。无以计数的实证项目和口头历史档案、摄影和表演的重要角色、日益增加的纪念文化以及新的交互式博物馆学反映了审美和体制结构的需要，它们曾经被很多传统历史学家所忽视，现在则以知识“库”的形式拓宽并扩大了传统的历史档案。不论优劣如何，这些不同的类型和机构统统被归纳在一个“记忆”术语的大伞之下。?22这个时期也被另一位著名的记忆研究专家伊娃霍夫曼（）称为“记忆的时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代”（）。?23霍夫曼指出，这个“记忆的时代”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历过历史大灾难的一代正在逐渐逝去，而随着他们渐渐离开，那种“活着的连接感”也将逐渐消失，因此记忆的保存就变得至关重要：“第二代是中枢的一代，在这一代被接收和转移的关于事件的认识正在被转化为历史或者神话。”?24赫什肯定了霍夫曼的观点：“现在不仅个人、家庭或者是一代人对那个过去的拥有感和保护感处在重要时刻，对创伤、记忆和代际的传递行为如何运作的伦理和理论的讨论也同样处于紧要关头。”?25在赫什看来，“后记忆一代”就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肩负起重要职责的关键人物，他们关于前代记忆的“后记忆”作品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过去 年，第二代 作家和艺术家们一直在不断地创作艺术品、电影、小说、回忆录或者是 后回忆录。”?26另一个世界中海伦的研究无疑就带有这个记忆研究热潮的特征。面对即将逝去的战争亲历者，海伦迫切希望保存和研究有关乔迪的一切，将乔迪的记忆转化为记忆的档案。海伦对乔迪记忆的研究和口头历史档案的建立体现出了一种独特的后记忆形式。“后记忆是一种强大的非常特殊的记忆形式主要是因为它和客体或源头的联系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的投入和创造。”?27尼克和海伦对于乔迪的过去都充满了“想象的投入和创造”，如果说尼克表现的是幸存者后代对前代创伤过去的某种后记忆想象，那么，海伦的记忆研究成果则是另一种后记忆想象的方式，这些文化成果体现出“后记忆”的一代“对那个过去的拥有感和保护感”，他们试图将前代的记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拥有并保存起来，将其“转化为历史或者神话”，而他们的作品和研究同时也卷入了当代对于历史灾难的越来越多的讨论和争议之中。三、拷问“后记忆”之后：记忆与遗忘的并存与智慧 随着带着创伤记忆的一代逝去，和过去的“活着的连接感”也会随之消失。小说最后，乔迪的死亡宣告了“活着的连接感”的结束。如果说记忆和“后记忆”代表了历史灾难的幸存者和紧跟他们之后的一代之间的关系，那么，“后记忆”之后呢？在赫什看来，“后记忆”的一代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他们不仅连接着历史，更是连接着未来，“向后看是为了向未来迈进”。?28因此，这一代人和其后代的关系更加值得重视。随着幸存者死去，“后记忆”的一代会将那段记忆继续传递下去吗？他们会如何将自己所传承的记忆传给下面的一代，又会将怎样的记忆传递下去呢？作为承载了前代记忆的“后记忆一代”，尼克和海伦与下一代的关系无疑是关键所在，作为四个孩子父亲的尼克更是如此。对于前代的创伤记忆，尼克的态度是希望这些创伤记忆终止于自己这一代，他反复表示希望一切彻底结束：“对待过去唯一真实有用的方法就是承认它已经结束了。再也不存在了。”（页）当他从维罗妮卡的历史小说中发现了范肖家族一战时期骨肉相残的历史真相之后，尼克也是立刻“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把书扔进去，而后，在片刻的犹疑之后，拉过一个塑料袋将书盖上”（页）。对尼克来说将过去的创伤记忆终止于自己这一代就是最好的办法，年轻一代如果不了解过去就不会受苦。尼克家庭里的年轻一代也看似在他的种种努力之下远离了那个充满暴力的过去：乔迪的葬礼之后，尼克的继子加勒斯在洗手间看到了乔迪的镜子，但是他的表现与尼克完全不同 尼克从小到大一直对镜子充满好奇并试图解开隐藏在镜子之后的秘密，而对加勒斯来说，那仅是一面乔迪“生前用来刮胡子”的普通镜子（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页），并没有唤起加勒斯通过它去探究过去的欲望。然而，这种藉由后代的“无知”来还原一个美好世界的希望终究是自欺欺人的。与创伤和痛苦“绝缘”的确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但对过去的“无知”显然不是避免暴力和苦难的有效方法。小说中有这样一幕：那天晚上晚饭过后，弗兰和孩子们坐下来看 终结者：审判日。这是加勒斯最喜欢的电影，他差不多已经看过 遍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厌烦过。尼克看着电影开头的场景，而后，当一片片孩童的尸体碎片像树叶一样在屏幕上横冲直撞的时候，他退回到起居室，开始覆盖那面墙上的壁画。?29（页）尼克试图擦除暴力的过去，避免它给孩子们带来影响，但是，即使尼克真的切断了他们与过去的联系，他又能阻止暴力在当下的发生吗？为加勒斯进行心理辅导的心理医生罗伊太太判断加勒斯“有欺凌弱小者的倾向”（页），他不仅数次殴打弟弟贾斯珀甚至还在悬崖上向其投掷石块使其险些丧命。加勒斯对其他孩子也是暴力相向：“他和另外一个孩子把一个四岁的孩子倒过来，把他的头往马桶上撞。”（页）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虚拟世界中，加勒斯都极度痴迷暴力，他在家时不是在看终结者 就是在电脑上玩血腥的战争游戏，沉浸在新型的虚拟世界的暴力之中，而母亲弗兰却放任这一切，她认为加勒斯在虚拟的世界中“对所有人都不造成威胁”（页）。作为继父的尼克对此也同样表现出放任的态度，电视和电脑作为加勒斯的保姆替代品使尼克与弗兰一样摆脱了照顾子女的烦恼。由此可见，尼克力图为孩子规避过去的暴力影响与孩子浸淫在暴力世界之中无法自拔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讽。甚至可以说，正是尼克对过去的隐藏和对当前真实情境视而不见的自欺欺人之举导致了加勒斯暴力的持续发展。显然，将暴力的消除寄托在未来一代对过去的无知之上并非明智之举。另一方面，正如温特和希文所说的，“离开图书馆，看看周围，看看我们自己的家庭。一种重要的、普遍存在的集体记忆，就那样活生生地存在着。”?30尼克试图遮蔽掉的那个过去原本就一直在下一代的身边存在着：尼克一家生活的城市纽卡斯尔遍布着战争遗迹，加勒斯儿时就常常在海边“战争留下的许多坦克陷阱”和“机关枪炮位的狭长缝隙”中玩耍（页）。海伦和其他“后记忆一代”也早已将过往的历史镌刻在了磁带和书页之上，它们共同建构了无处不在的集体记忆 “乔迪，没有死，没有变得无声。乔迪，永远被留在了海伦的磁带里。”（页）即使在乔迪死后，他在生命最后阶段试图对人们传达的讯息依然留存着 “它曾经发生过。因此可能会再次发生。要小心。”（页）还有孩子们参观的约维克维京中心（），它正是赫什提到的当代日益丰富的记忆形式中的“新的交互式博物馆”中的一个，在这里曾经的历史被仿真复原，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游客们乘坐时光隧道“返回”历史，在游览途中过去的氛围、声音、甚至气味都被重现了出来。小说中还提到了头像复原技术 “你现在看着的就是一张过去的、或者是尽可能接近过去的脸。”（页）在高科技的帮助下直面历史已然成为一种可能，在“普遍存在的集体记忆”中生存的新的一代根本无法做到与历史完全割裂。然而，承认历史的真实存在并不等于后代必须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并遭受二次创伤，或者是陷入循环的复仇逻辑。赫什提出，面对过去时需要“既安度创伤，同时又不遗忘，一次走出创伤的过去”，?31而对于未来则要“本着充满希望的精神”，那会是一个“既了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解过去又不会被它的黑暗阴影遮蔽的更美好的未来”。?32赫什的这个观点和法国著名哲学家保罗利科提出的“沉重的宽恕”的概念非常相似。利科认为人类必须反对“轻率的宽恕”，因为对过去罪责的轻率的宽恕并不是对人类的怜悯和宽容，而是不负责任地将苦难的祸根埋藏在轻率的行为之中，只有“沉重的宽恕”才是解决人类苦难的正确之途。?33换言之，“沉重的宽恕”既肯定过去的真实存在，又宣告：“过 去 形 象 地 说 是 不 愿 逝 去 的 过去 不再追究现在。”?34由此开辟了走出过去的阴霾并去往未来的道路。赫什和利科的理论都显示出在对待过去与未来时的平衡的智慧，而我们在 另一个世界 中读到的结尾似乎与之不谋而合：有些树下的坟墓年代是那样的久远，它们上面的名字已经淹没在了苔藓之下。他们被遗忘了现在，看着这个教堂墓地，看着这些道路两旁一点点慢慢腐朽的石头，他看出这其中蕴含着智慧：让这些无辜的和有罪的、谋杀的和被害的一起躺在那几近销蚀的名字之下，肩并肩，就在那正在消失的野草之下。（页）这个结尾透露出强烈的哲理内涵。墓地中谋杀者和被害者的并置呼唤着记忆，但湮没了墓碑的青苔和野草又彰显着遗忘，这种记忆与遗忘并存的悖论或许恰恰正是巴克尔所暗示的智慧的所在：如果轻率的遗忘和宽恕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预示着新的苦难，那么，在记忆历史之上的遗忘和宽恕 既安度创伤，同时又不遗忘 则显然是一种更好地面对过去与未来的方式。结 语 另一个世界 展现了生活在当下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对创伤过去的探索和思考。小说中的尼克和海伦都因为与乔迪的特殊联系而成为“后记忆一代”，他们以“后记忆”的特殊形式承载了“来自其前代的个人的、集体的和文化的创伤”，?35并展开了对过去的想象、创造与反思。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后记忆一代”对历史的想象和思考虽然与一战有关，但是它们同时也超出了一战历史的范畴，反映了 世纪末的时代特征。在 世纪末的特殊历史时期，随着经历过 世纪上半叶历史大灾难的幸存者们渐渐地逝去，“活着的连接感”逐渐消失，与幸存者关系密切的“后记忆一代”开始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历史角色。“后记忆”的一代不仅联系着历史，更联系着未来，他们将如何把过去的历史和记忆传递给新的一代？这也许至关重要。巴克尔通过 另一个世界 的“后记忆”书写暗示：只有正视历史，才有机会面向未来；同时，了解过去并不意味着要被其黑暗的阴影所遮蔽，“沉重的宽恕”使人类既具有面向未来的责任，也具有了面向未来的希望。注释：，“：”，（，），.，“”，（，），.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 年版，页。，（：，），.，：（：，），.，（：后记忆想象与历史承载，），.，.，“”，（：，），.，.，（：，），.（以后引用，在正文中随文标注页码。）?I1 ，.?I2 ，：，（，：，），.?I3 ，.?I4 ，：，.?I5 ，.?I6 ，.?I7 ，.?I8 ，.?I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这幅壁画是尼克一家装修刚搬入的新家时剥离旧的客厅墙纸时发现的，壁画的出现揭开了原房屋主人范肖一家骨肉相残的秘密及其家族与一战相关的历史。?30 ，“”，（：，），.?31 ，.?32 ，.?33 保罗利科：过去之谜，綦甲福、李春秋译，山东大学出版社 年版，页。?34 保罗利科：过去之谜，页。?35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责任编辑：魏丽明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