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哲学”的三重语境_冯俊.pdf

“汉语哲学”的三重语境冯 俊*当我们说“汉语哲学”时，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觉得有三种不同的理解。一、哲学在中国（Philosophy in China）第一重语境是，不仅“哲学”这个词是舶来品，而且中国也没有哲学这种学术或学科本身。中国没有自己的哲学，是外国哲学在中国，Philosophy in China，因此，“汉语哲学”的涵义是外国哲学的汉语翻译。哲学起源于古代希腊，以 being（存在、是、在、有）或本体为研究对象，是一门自由的学问，起源于爱智慧、善思辨、重逻辑的运思方式，只有希腊语、拉丁语以及由之演进而来的欧洲近现代语言才能表达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是自西方开始”，“在东方的黎明里，个体性消失了，光明在西方才首先达到灿烂的思想，思想在自身内发光，从思想出发开创它自己的世界”，“哲学应自希腊开始”，“东方的思想必须排除在*作者系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卓越访问教授，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汉语哲学”的三重语境5哲学史之外”；“中国人和印度人一样，在文化方面有很高的声名，但无论他们文化上的声名如何大、典籍的数量如何多，在进一步的认识之下，就都大为减低了”，“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法国哲学家德里达认为：“哲学本质上不是一般的思想，哲学与一种有限的历史相联，与一种语言、一种古希腊的发明相联：它首先是一种古希腊的发明，其次经历了拉丁语与德语翻译的转化等等，它是一种欧洲形态的东西，在西欧文化之外存在着同样具有尊严的各种思想与知识，但将它们叫做哲学是不合理的。因此，说中国的思想、中国的历史、中国的科学等等没有问题，但显然去谈这些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穿越欧洲模式之前的中国哲学，对我来说是一个问题。”按照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观点，中国没有哲学，只有当西方哲学传播到中国来之后，将外国哲学翻译成汉语，才成了哲学在中国。在翻译外国哲学的过程中，中国学术界出现了许多汉语中原来不曾有过的名词术语、概念范畴，例如，本体、理念、形式、质料、主体、理性、知性、感性、直观、意志、自由、现象、先验、超验、绝对、异化、纯形式、生存、沉沦、应然、概然、此在、证实、证伪、身体、他者、解构、延异等核心概念，这些术语被引入现代汉语，丰富了汉语的表达，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西方哲学的话语体系，同时也就形成了“汉语哲学”。在西方历史上，笛卡尔是第一个用法语写作的哲学家，沃尔夫是第一个用德语写作的德国哲学家，我们将外国哲学翻译成汉语，就要让中国人能理解。要将外国哲学翻译成现代汉语，而不是古代汉语。然而，在外国哲学的汉语翻译中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汉语是否能够完全翻译西方哲学？例如，being 的翻译疑难引发了中国西方哲学界的大讨论，汉语中没有系动词，being 到底是该译成“是”，还是该译成“存在”“在”“有”？在翻译的过程中是一“是”用到底，还是按照话语的表达习惯，适合用“是”的地方用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 1981 年版，第 9899 页。同上书，第 118119 页。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1 年版，“访谈代序”第 10 页。6外 国 哲 学“是”，适合用“存在”“在”“有”的地方用“存在”“在”“有”？这一争论持续数年，形成的文集就有几厚本，至今尚未结束。外国哲学的汉语翻译中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大陆（内地）与台湾及港澳地区对西方哲学的翻译，所用的名词、概念、范畴、人名差异很大，甚至仅在大陆（内地）对同一个哲学家的书就有多个译本，对同一个概念有多种不同的译法，transcendental 被译成超验、超越、超绝，都有一个“超”字还能让人联系起来，但是像 donner 或 donation 等法文术语，被译成捐赠、奉献、给予、被给予性等，包括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大家，在大陆（内地）就有几套汉语翻译的概念体系，为我们的辨认增加了难度，互相之间很难对话。当博士生做博士论文写国内研究现状的学术综述时，发现同一个概念在汉语中的翻译千奇百怪，汇集在一起让人哭笑不得。因此，真心希望哲学界能够形成一个学术共同体，将大陆（内地）与港澳台学者之间对于西方哲学的汉语翻译能够形成相对统一的译法，以免引起一些无谓的 争论。二、中国哲学（Chinese Philosophy）在第二重语境中，“汉语哲学”就是指中国自己的哲学中国哲学（Chinese Philosophy），这里应该是指中国传统哲学。黑格尔特别是德里达说中国没有哲学，引起了“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文明是多元的，哲学也应该是多元和多种多样的，具有古老文明的中国肯定是有中国自己的哲学的。西方哲学家也并不都是西方中心论者，例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的理论，实际上就是承认古代希腊、埃及、印度和中国各自都产生了自己的哲学。关于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增强了中国哲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不是哲学在中国（Philosophy in China），而是我们有真正属于中国自己的哲学中国哲学（Chinese Philosophy）。然而，在建构中国哲学的过程中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态度和做法，即是“照着讲”“跟着讲”，还是“自己讲”“讲自己”？“汉语哲学”的三重语境7第一种做法是“照着讲”“跟着讲”。胡适为建构“中国哲学史”的学术体系做出了贡献。胡适依照西方哲学的体系结构，以宇宙论、知识论、伦理学、教育哲学、政治哲学和宗教哲学等来框定和整理中国哲学，写成了中国哲学史大纲和先秦名学史。冯友兰先生写中国哲学史时在“绪论”中就明确表示：“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就是将中国学问放置在西方哲学的框架之中。张岱年先生写中国哲学大纲也是将中国哲学分为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修养论、政治论等门类或部分，认为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是“一般哲学”，这其实就是指西方哲学，他主要是从“一般哲学”来研究中国哲学。以上这些就是以西方哲学的标准来确定中国哲学的范围，走“以西释中”的道路，承认中国有哲学，但是以西方哲学的标准为标准，符合这个标准的就是哲学，不符合这个标准的就不是哲学。这就是“照着讲”“跟着讲”。第二种做法是“自己讲”“讲自己”。这种做法认为真正的中国文化是属于不同于西方文化的一种文化形态，中国哲学中有许多西方哲学中没有的哲学智慧，中国哲学的体系架构和范畴、理念与西方哲学不同，无法用西方哲学的标准来框定中国哲学，不能“以西释中”，只能“以中释中”。中国哲学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讲，讲自己的东西。例如，张立文教授编出了自己的一套中国哲学范畴史，讲自己的“和合学”。但是，在这里又有人会提出一个问题：在当今时代，能不能做到“自己讲”“讲自己”？可能吗？我想，不应该把“自己讲”“讲自己”理解为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自己讲自己听，而应该理解为在各种文明平等对话的前提下，用别人听得懂的方式发出中国哲学的声音，讲好中国哲学的故事。三、让哲学说汉语（Philosophy in Chinese）第三重语境是让哲学说汉语，即 Philosophy in Chinese。但是在这里也还有两层意思。8外 国 哲 学第一层意思是，不仅欧洲语言能够表达哲学，汉语也能够表达哲学，而且汉语还有自己独特的优势，一定能够产生出西方语言所不能表达的独特的哲学思想。当西方哲学用汉语表达出来之后又有了新的意蕴。汉语不仅能表达西方哲学，汉语还能丰富西方哲学。如同陈康曾自信地说，要让西方研究希腊哲学的人以不懂中文为遗憾，他对于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的翻译，与其说是一个翻译作品，不如说是一篇高水平的研究作品，他对柏拉图这篇对话的注释是原文的 9 倍，就这篇对话中存在的理论难题，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和看法，既有字词释义、历史考证，也有义理研究，体现出那个时代对于这篇对话的最高研究水平。在今天，随着新一代学者的崛起，又有人提出了“汉语现象学”、“汉语分析哲学”或“分析的汉语哲学”等概念。西方哲学进入中国以来，“我们不是在翻译，就是在转述；不是在重复，就是在介绍；没有自己的学派，没有在世界上有影响力的学者，在国际哲学界没有自己的话语。在国际主流期刊上，很少能看到中国学者的文章。我们最好的学者是哲学经典的翻译者，最知名的学者是教科书的编撰者”。现在我们意识到，我们不能永远做西方人学术的“小跟班”，所以有的学者说：“汉语哲学的可能性问题的讨论则是在中国学者对西方哲学的翻译和研究有了相当积累后的一种自觉反思。”这表明我们的西方哲学研究，从极左年代对西方哲学“敌视”，到改革开放初期对西方哲学“仰视”，到现在开始“平视”了。第二层意思是，通过中西哲学的会通，我们要创立一种有自己风格又被世界公认的中国哲学家自己的哲学。例如，张世英先生晚年从世界性的视野出发，创立新的哲学体系“万有相通论”；陈来就本体论、生命哲学、价值理念等在中西之间进行比较，重建了“仁学本体论”；还有赵汀阳提出的“天下理论”；等等。一批原本研究西方哲学的专家，例如张祥龙、张汝伦、倪梁康、王庆节等转过来做中西方哲学比较研究，他们试图对汉语哲学做出自己的贡献。马寅卯：从西方哲学到汉语哲学，哲学研究2018 年第 12 期。“汉语哲学”的三重语境9另外，还有人将汉语哲学理解为是“关于汉语言的哲学研究”，汉语有不同于其他语言的一些鲜明特点，要对汉语本身进行哲学的分析和研究。综上所述，汉语哲学具有三重语境、多种理解。目前讨论汉语哲学，存在着概念不清、理解混乱的问题，大家都在讲“汉语哲学”，各有各的理解，有盲目追热点、赶热潮之嫌。因此，当我们讨论“汉语哲学”时，首先就要弄清楚我们讲的“汉语哲学”是什么，是从哪种语境、哪层含义理解出发的。更重要的是，汉语哲学不能仅仅是说汉语，汉语哲学还应该有自己独特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别的哲学所不具有的。最重要的是汉语哲学要能够成为解决中国问题的哲学，能够成为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贡献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的哲学。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 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提出，“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我认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中、西、马三种哲学会通，创造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哲学，才真正配叫作“汉语哲学”。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 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 2021 年版，第 121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