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十一、古文家欧曾诸人的文论宋初之古文运动,其积极的主张有二:一是明道,一是宗唐。这种宗旨,到欧阳修还没有变更。其记旧本韩文后称“为儿童时,得昌黎先生集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及举进士,取所藏韩文复阅之,因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见六一题跋十一)从他提倡以后,于是尹师鲁(洙)之徒相与作为古文。这可以看出他的学古文也是宗韩愈的。不过他宗韩愈,并不宗韩愈奇险的作风,所以能于柳开、穆修、宋祁诸人之外,别创一格。这原因,恐怕他学韩愈是从李翱入手,不从皇甫一派入手的缘故。其读李翱文云: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况乃翱
2、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六一题跋十一)那就可以看出他倾倒于李翱,比对韩愈还胜过一些。我们看李翱的幽怀赋:“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嗟老而羞卑;视予心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傥中怀之自得兮,终老死其何悲!”这可见李翱能安贫乐道,不同韩愈这样躁进,所以欧阳修对他佩服。再看幽怀赋:“念所怀之未展兮,非悼己而陈私!自禄山之始兵兮,岁周甲而未夷。何神尧之郡县兮,乃家传而自持!税生人而育卒兮,列高城以相维。何兹世之可久兮,宜永念而遐思。”那就可以知道李翱胸中所怀是对于现实的不满,并不是对他自己身世的伤感。这样论道,也就
3、更接触到现实了。我们在这儿,也就可以得到这样的一条规律,就是脱离现实的才会是纯艺术的,接近现实的反映现实的,也就必须是平易的,为大众所容易接受的。在欧阳修以前,好些做古文的都以韩愈自居,但是成就怎样呢?欧阳修看到这点,所以重在道的方面,而他所谓道也就不象一般古文家这样说些空洞抽象不切实际的道。即如他的本论和韩愈原道是同样意思的,但是韩愈所言只是空喊口号而已,欧阳修所言就接触到具体问题了。不过,欧阳修还是有他的限制的,其答吴充秀才书云: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
4、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一作“读春秋者如无诗书”)何其用功少而能极其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扬雄)仲淹(王通)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言者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七)又送徐无党南归序云: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地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
5、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欧阳文忠公文集四十三)寄吴一书,言溺于文则远于道,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此与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之旨相同。送徐一序,又言重在修于身,次则施于事,而不重在见于言,以为凡“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这又与道学家所谓“玩物丧志”之说为近。所以这些俨然都是道学家的口吻。我们如果欲说明欧阳修所言文与道的关系与道学家不同之处,至多只能说:道学家于道是视为终身的学问,古文家于道只作为一时的工夫。视为终身的学问,故重道而轻文;作为一时的工夫,故充道
6、以为文。盖前者是道学家之修养,而后者只是文人之修养。易言之,即是道学家以文为工具,而古文家以道为手段而已。文人对于修养也不能不下一些工夫的,“道”就是文人修养的基本工夫。欧阳修与乐秀才第一书云:“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又答祖择之书云:“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都是这些意思。所以欧阳修的主张,只是借道以为重,并不是重道而废文。他只以为仅仅尽心于文字间,或巧其词以为华,或张其言以为大,那么不免散亡磨灭,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罢了。这样,古文家于道,一
7、方面不能和道学家一样讲心性义理之学,一方面又不能致力于诗,从诗的方面来暴露现实,于是所谓“道”者,也就真不免变成幌子了。为要解决这一方面的矛盾,欧阳修找到了另一道途径,就是着重在传记文学,为后来讲古文义法者开了一条路。这样,才又延续了古文的生命。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说:“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下文再说:“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章。”(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七)那就可以知道古文家的工夫在“善文其言”,而古文家的成功,还在于选择适合的题材。所以古文家所借于道德或事功者,不过为易于流传计耳。
8、为流传计,所以古文家所能致力的也就只有碑志文字了。一方面要碑志文字记载得正确,这就是所谓“事信”,而后来古文家之所谓“义”;另一方面,又要剪裁,要含蓄,要能动人,这又是所谓“言文”,而后来古文家之所谓“法”。欧阳修在这方面指示了比较明确的理论,所以古文的生命还得以延续相当长的期间。他曾为范文正公神道碑,及尹师鲁墓志,都不能使他们的子孙满意,不免把他的原作有所增损,所以他撰杜祁公墓志时有与杜书二通,说明所以这样写法的用意。其第一书云:“修文字简短,止记大节,期于久远,恐难满孝子意,但自报知己,尽心于纪录则可耳。然能有意于传久,则须纪大而略小,此可与通识之士语,足下必深晓此。”第二书云:“所纪事皆
9、录实有稽据,皆大节,与人之所难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无巨美,不可不书,于公为可略者,皆不暇书。”(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他做了这些文辞,恐人家不能了解他用意所在,还要反覆申述,也可见他用心之苦了。他在论尹师鲁墓志一文讲得更透彻。他讲到互见之例,在别人文中已经讲到的就不必重出。他再讲到诗人之义,以为“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所以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他再讲到详略的标准,谓“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材能,则文学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谓: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即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议论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
10、不苟止而妄随”。既述其议论则又述其材能,备言师鲁历贬,自兴兵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世,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尽知师鲁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为了碑志文字不满于其子孙而反复剖析,这是一般古人家经常遇到,经常发生的问题。在当时,王安石答钱公辅学士书,苏洵与杨节推书,到后来,方苞与程若韩书、与孙以宁书,所讨论的也是同要的问题。为什么这种问题,会经常存在着呢?事实上这也是古文的致命伤。在人家求写碑志的,总
11、希望愈具体愈好,愈详备愈好,而古文家,一讲剪裁,就不能详备;一讲义法,也就不能具体;所以作者与求者中间始终存在着矛盾。在古文中决不可能有形象化的描写,于是欧阳修就提出这些主张,作为后世义法说之先声,其实还是没有解决这问题,只是说得冠冕一些而已。曾巩把这种意思再推广到史传文学,在南齐书目录序中说: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言,而后能传于人,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
12、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耶?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明,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所记者独其迹耶,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这种讲法固然也很冠冕,很通达,而且也说出了古文家所以重在明道,与文所以能贯道的原因。曾巩再本
13、这些意思推到碑铭文字。他说:“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元丰类稿十六,寄欧阳舍人书)这即是古文家所以高自位置,必须重道的原因。必析理能通,设辞能善,如曾巩所谓“畜道德能文章”者,才足以发难显之情。这样,虽不言贯道,而实在是贯道了。但是,事实上是怎样呢?古文家行文是不肯带小说气的。所以义法的理论尽管高,而实际上并没有解决这矛盾。后人有谓古文之道无施不可,就是不能用来讲理;那么照现在这般讲,这矛盾不解决,即用古文来叙事也是有些问题的。三十二、北宋道学家的文论道学风气,是承继了以前唯心的佛道思想,
14、并接受了韩愈以后大地主官僚集团的思想而形成的。这种风气,是从周敦颐开始的,文以载道之说也创始于周氏。周氏通书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致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辞第二十八)他再说:“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这都是重道轻文之意。不过他讲到“笃其实而艺者书之”,讲到“美则爱,爱则传”。还并不主张完全废饰,只是不要徒饰而已。到了二程程颢,程颐,再加推阐,那就趋于极端。程颢说:“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盖有德者必有言,而曰我于辞命则不能者,不
15、尚言也。”(二程外书一)程颐也说:“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二程遗书二十五)他们都深信“有德者必有言”之语,于是有所谓“倒学”之说。退之晚年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因学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出,必有所见。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二程遗书十八)本来,二程以前,吴孝宗早有“古人好道而及文,韩退之学文而及道”之语(开优古堂诗话引)刘敞亦言:“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公是先生弟子记)这些似乎即为程说所本,不过程氏说得更为明白而已。于
16、是,进一步且以文章与异端同科二程遗书卷十八云: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又卷六云:“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卷十八云:“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此虽不与异端并论,但已屏文章于道学之外,欲趋于道者,便不必求其能文了。程颐云:“名数之学君子学之而不以为本也,言语有序,君子知之而不以为始也。”(二程遗书二十五)此则正离考据词章与义理而为三了。在他们的心目中义理之外无学,义理之外即有学也不是学之本。于是,更进一步有作文
17、害道之说。二程遗书(六)称二先生语:“扬子之学实,韩子之学华,华则涉道浅。”为了顾到道,势必不重华,所以学文为道,成为不能兼顾的事。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谓:“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则今之学与颜子所好异矣。”(伊川文集四)这已说的很明白,其言愈华,其离道愈远。至其答朱长文书(或云此明道之文)又谓:向之云无多为文与诗者,非止为伤心气也,直以不当轻作尔。圣贤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天下之理有阙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人之言虽欲已,得乎?后之人始执卷则以文章为先,平生所为,动多于圣人,然有之无所补,无之靡所阙,乃无
18、用之赘言也。不止赘而已,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伊川文集五)这是直言诗文不当轻作,作则反害于道。语录中间也有同样意思。程颢说:学者先学文鲜有能至道。至如博观泛滥,亦自为害。程颐说: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曰:人见六经便以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只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耳。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称文学,何也?曰:游
19、夏亦何常秉笔学为词章也。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二程遗书卷十八)这种论调可用来反对纯艺术论,但他们本于唯心的、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反对纯艺术论,那就必然以作文为玩物丧志,成为道学家的偏见。濂溪论文,犹不废饰,二程论文,始以为有德者必有言,不要致力于文。一方面歧文与道为二,而以为学文则害道;一方面又合文与道为一,而以为明道即能文。于是才主张文不可学,亦不必学。但是对于张载的西铭,未尝不见到此意,却无这种笔力以达之,那就可知学文固未尝不有裨于道,而明道的结果还是未必一定能文的了。二程以后,其门弟子等续有阐说,但是都是重道轻文的主张。杨时本于二程倒学之说,进一步分
20、别唐学宋学所由不同的原因。唐人宗经征圣,宋人也是宗经征圣,可是结果怎样呢?杨时送吴子正序中说:“元和之间韩柳辈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论著不诡于圣人盖寡矣。”学圣人而结果反异于圣人,于是他于与陈传道序中再说明它的原因,认为“士固不患不知有志乎圣人,而特患乎不知圣人之所以学也。”(均见杨龟山先生集二十五)怎样学呢?他再指出所以学的方法,说:“士之去圣远矣,舍六经亦何以求圣人哉?要当精思之,力行之,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则庶乎有得矣。”(与陈传道序)他们认为:在自己对道未明以前,应当要精思,要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程颐的弟子尹享也是这样主张。和靖集中有一节云:冯忠恕曰,先生学圣人之学者也。圣人所言,吾
21、当言也;圣人所为,吾当为也。词意云乎哉!其要有三:一曰玩味,讽咏言辞,研索归趣,以求圣贤用心之精微。二曰涵养,涵泳自得,蕴蓄不挠,存养气质,成就充实,至于刚大,然后为得也。三曰践履,不徒谓其空言,要须见之行事,躬行之实,施于日用,形于动静语默开物成务之际,不离此道。所谓修学,如此而已!所谓读书,如此而已!(和靖集八)在这儿所谓“玩味”,所谓“涵养”,实在就是精思默会的意思。事实上,这种唯心的讲法,古文家也是这样的。和靖集中再有一则语录云:先生尝与时敏言,贤欲学文,须熟看韩文公六月念六日白李生足下一书,检之乃答李翊。中云:“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先生之意在此。
22、(和靖集七)他们所取于古文家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这一点,古文家可以本之以学文,道学家也可以本之以学道,所以是不冲突的。可是,这种方法毕竟是脱离实际的,古文家已走错了路了,道学家想纠正过来,却还是采取同样的方法,当然也不会切合实际了。他们又认为:在自己对道既明以后,就要重力行,而力行也是从“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得来的。体会到一些圣贤气象,也就这样模仿起来,这就是他们所谓“力行”。尹享进论语状云:“学贵于力行,不贵空言,若欲意义新奇,文辞华赡,则非臣所知也。”(和靖集四)“力行”,也就是上文所讲的“践履”。但是因为脱离实际的关系,所以体会以后即使讲力行,也不过规行矩步,成为乡党自好之士而已。后来陈亮
23、就反对这种脱离实际的行动。他说:“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上孝宗皇帝第一书)后来周密也反对这种末流虚伪的风气。他说:“世又有一种浅陋之士,自视无堪以为进取之地,辄亦自附于道学之名,褒衣博带,危坐阔步,或抄节语录以资高谈,或闭目合眼号为默识。”(齐东野语)从前一点讲,他们所玩味的,只是心性之理,根本不重在文辞;从后一点言,即使他们体会有得也不要见诸文字。所以他们所谓“文以载道”已经把“文”看作发表思想的工具,不看作“文学”;再进一步,连这些认为体会有得的还不要见诸文字,这真走到极端了。三十三、北宋
24、政治家的文论政治家的文论就和道学家的见解不一样;在当时,最足以代表的就是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两人在政治上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但是论文见解却是一样的。此外,李觏也可以算是政治学家,其见地也是一样的。就反对雕锼无用的文辞这一点讲,政治家和道学家古文家都是一致的,不过政治家更强调在“用”的方面:就“文”讲要重在用,就“道”讲也一样要重在用。这是政治家文论,也就是政治家学说最突出的一点。我们现在先讲一讲范仲淹和陈舜俞。范仲淹以名儒而为名臣,陈舜俞政治地位虽不高,但是少学于胡瑗,长师欧阳修,而友司马光苏轼等,毅然有经世志,所以学术思想也与政治家相近。范仲淹上时相议制举书云:“夫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
25、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辩,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公集九)陈舜俞有一篇文章叫做说用,说明道与用的关系,分得更清楚。他说:“六经之旨不同,而其道同归于用。天下国家所以道其道而民由之,用其用而民从之,非以华言单辞,殊指奥义,为无益之学也。故易有吉凶,吉凶者得失之用也;书有典诰,典诰者治乱之用也;诗有美刺,美刺者善恶之用也;春秋有褒贬,褒贬者赏罚之用也
26、;礼有质文,质文者损益之用也;乐有雅郑,雅郑者性情之用也。故深于易者长于变,深于书者长于治,深于诗者长于风,深于春秋者长于断,深于礼者长于制,深于乐者长于性。”(都官集六)古文家道学家和政治家一样的宗经,但是古文家于经中求其文,道学家于经中求其道,而政治家则于经中求其用。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分别。因其主于用,故其论文,以礼教治政为文。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光昔也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为谓文也。”(传家集六十一)李觏上宋舍人书亦云:“贤人之业,莫先乎文。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
27、。其大则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上之为史则怙乱者惧,下之为诗则失德者戒。发而为诏诰,则国体明而官守备;列而为奏议,则阙政修而民隐露。周还委曲,非文曷济!”(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王安石与祖择之书云:“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悖于极。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书之策也,独能不悖耶!故书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无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
28、者也;孔子孟子,书之策而善者也:皆圣人也。易地则皆然。”(临川集七十七)这些都是政治家的文学观。盖政治家之所谓道,是要见之于事功,不重在体之于身心;是要验之于当今,不重在修之于一己。故其论旨虽与道学家相近而毕竟不同。司马光答陈充秘校书云:孔子自称述而不作,然则孔子之道,非取诸己也,盖述三皇、五帝、三王之道也。三皇、五帝、三王,亦非取诸己也,钩探天地之道,以教人也。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四者皆冥合无间,然后勉而进之,则其智之所及,力之所胜,虽或近或远,或大或小,要为不失其正焉。舍是而求之,有害无益矣。(传家集五十九)其论道欲本之于天地,验之于当今,
29、便与道学家之专主折衷于孔子者不同。此与王安石所谓:“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正是同样意思。政治家因为主用,故于道必验之于当今,必作而为治教政令,而所谓文者不过“道其然而已矣”。这样,能“书之策”者,同时必能“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这又是论文主用必然的结果。李觏上宋舍人书云:“窃谓文之于化人也深矣。虽五声八音,或雅或郑,纳诸听闻,而沦入心窍,不是过也。尝试从事于简策间:其读虚无之书,则心颓然而厌于世;观军阵之法,则心奋起而轻其生;味纵横之说,则思诡谲而忘忠信;熟刑名之学,则苛刻而泥廉隅;诵隐遁之说,则意先驰于水石;咏宫体之辞,则志不出于奁匣:
30、文见于外,心动乎内,百变而百从之矣。谅非淳气素具,通识旁照,则为其所败坏如覆手耳。韩子有言曰:儒以文乱德,岂谓是乎?”(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此虽就以文乱德方面讲,但和王安石所谓:“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仍是同一意思;不过一从正面说,一从反面说而已。既主于用,故不会偏主于修辞,而所言遂与古文家异趣。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达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传家集六十)其解辞达,谓足以达意斯止,这就和
31、苏轼的意见不一样。王安石上人书云: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临川集七十七)其解“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谓尚辞非作文之本意,也与苏轼之言不同。盖他以为韩、柳虽尝语人以文,只是语人以辞,并不曾论作文之本意;古文家之论文,本只是语人以辞,道学家与政治家,则再要论到作文之本意。论
32、到作文之本意,所以“无事于华藻宏辩”,所以“不必巧且华”。然而古文家与政治家的分别正在此。盖语人以辞,则其所诣各异;论作文之本意,则其归趣恒同。苏轼答张文潜书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经则王氏之同也。”这是古文家攻击政治家论文的论调。盖政治家之论文,既以礼教治政为文,则当然重在教化,而不得不求其道同风一了。政治家于文于道都重在“用”,所以要验之于当今。要能验之于当今,所以必有特殊的识见。因此,一方面不致
33、如古文家之拘于义法。李觏答黄著作书云:汉杰罪我不如李习之,不为僧作钟铭。习之之论信美矣!然使唐来文士皆效习之所为,则金园宝刹碑版若林,果谁作也?圣贤之言,翕张取与,无有定体,其初殊途,归则一焉。犹李汉所谓:“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何须开品便随古人!汉杰使我效李习之,胶柱矣!今之学者谁不为文,大抵摹勒孟子,劫掠昌黎,若为文之道,止此而已,则但诵得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觏之施为,异于是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八)这是政治家攻击古文家的论调。这种见解,实在要比古文家通达一些。欧阳修与黄校书论文章书谓:“才识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
34、言。盖见其弊必见其所以弊之因。若贾生论秦之失而推古养太子之礼,此可谓知其本矣。”(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七)古文家也不是不讲才识兼通,深中时弊,不过因为古文家有所蔽,所以虽也讲到识,往往成为不切实际之识。另一方面,就道言,政治家的见解也比道学家为通达。李觏有原文一篇谓: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熹儒以此。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其书数称汤武将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利岂小哉!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非无欲也。古人之言,岂一端而已矣!夫子于管仲,三归具官,则
35、小之,合诸侯正天下则仁之,不以过掩功也。韩愈有取于墨翟庄周,而学者乃疑。噫!夫二子皆妄言耶?今之所谓贤士大夫,其超然异于二子者耶?抑有同于二子,而不自知者邪?何訾彼之甚也!(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九)此等见解,岂道学家所能有,亦岂道学家所敢说!所以说,政治家之所长在识。因此,照政治有的文论推阐下去,倒会接近一些现实主义。只因他们所谓的“文”,都是局限于传统的“文章博学”的文,因此也就只能做到适合于“治教政令”的文,适合于思想教育的文;就文体言,适合于“篇什”的文。三十四、三苏与贯道说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的论文就和欧曾及以前一些从事古文运动的人不一样。洵字明允,号老泉,眉山人,二子轼辙,轼字子瞻号东
36、坡,辙字子由号颍滨,他们论文,和一般古文家不一样的地方就在对文学的态度。苏洵上欧阳内翰书自述其学文经历,谓:洵少年不学。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嘉祐集十一)他这种态度不但与道学家不一样,即和一辈
37、古文家也不一样。自韩愈说“愈之所志于文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此后一些古文家自言有志于文,总不敢直捷明白地说只是好其辞,但是在苏洵却这样大胆地宣言为文而学文。再有,在此文中评论昔人和时贤的文章之处,谓: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
38、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这也是就文论文,与道学家及欧曾诸人不同。他所重的,完全重在出言用意的方法。他只是论文的风格,不复论及文的内容。他从作风品格衡量文的价值,而不复拖泥带水牵及道的问题。这就是三苏文论突出的地方。我们必须明确这一点,知道三苏论文本不重在道,那才可以知道三苏即使讲到道的地方,也是道其所道,非惟不是道学家之所谓道,抑且不是柳、穆、欧、曾诸人之所谓道。明白了三苏所谓道,和道学家之所谓道,并不一样,那才能分辨文学批评史上贯道说和载道说之不同。李汉讲过,“文者贯道之器也”,这是唐人的说法,是古文家的说法。周敦颐讲过,“文所以
39、载道也”这是宋人的说法,是道学家的说法。从唐和宋的分别一点来看,所谓贯道与载道,只是对于道的理解程度浅深的不同;从古文家和道学家的分别一点来看,实在还是对于道的性质上的分别。只因以前的古文家都是以儒家之道作为幌子,所以和道学家所讲之道似乎看不出性质上的分别。其实,道何以能贯?文又何以能载?贯,应当文有可贯之点;载,也应当道有能载之理。所以所贯者与所载者应当有意义上之不同。朱子说得好:“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这段话就说明了贯道和载道的分别。不过他所说的只能使吾人明了贯道说与载道说之异,却不能使我们信
40、从他的话,因为他是先戴上了载道的眼镜来讲的。我们须知文学批评中之道的观念,固然大部分是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实则道的含义很不一致,有儒家所言之道,也有释老所言之道,各人道其所道,所以昔人之文学观,对于道的问题,也不妨有性质上的分别。在韩愈以前,说明文和道的关系者有两种主张:一种偏于道,如荀卿扬雄便是。荀卿说:“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非相篇)扬雄说:“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法言吾子篇)这些话都是偏重在道的方面,而所谓道又是只局限于儒家之道的。另一种则较偏于文,如刘勰便是。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
41、,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又云:“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这些话又较重在文的方面,而所谓道又似不囿于儒家之见者。论文而局于儒家之道,以为非此不可作,所以可以云“载”。论文而不囿于儒家之道,则所谓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并韩非子解老篇语)此所以文与天地并生,而亦可以云“贯”。朱子局于儒家所言之道,所以说:“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实则假使以所传之道为万物之情,则知所谓贯道云者,正即刘勰所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所以言文以明道,则可以包
42、括贯道载道二者。言载道,则只成为道学家的文论;言贯道,也只成为古文家的文论。只可惜贯道之说虽始于唐人,而唐人之论道,总是泥于儒家之说,所以觉得模胡影响,似乎只以道为幌子。至于苏轼,在道学家看来,本来当作异端的,所以只有他对于文与道的观念,反能不局于儒家之说。此所以载道说固始于北宋,而贯道说亦完成于北宋。那么怎样才是贯道说呢?这即是苏轼谓“吾所为文必与道俱”的意思。而朱子语类中就有一节批评这句话。他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为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他大病
43、处。只是他每常文字华妙,包笼将去,到此不觉漏逗说出他根本病痛所以然处。缘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这一节就是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一重公案。朱子所谓“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仍即是上文所引朱子语:“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的意思。这些话语,正是“文所以载道也”一语之绝妙注脚。至于东坡所谓文必与道俱云者,则又是“文者贯道之器也”一语的转变。朱子处处在载道一方面说话,东坡处处在贯道一方面说话。所以东坡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之所谓道,本来不是指同一的对象。东坡之所谓“道”,其性质盖通于艺,比了道学家之所谓道,实更为通脱,更为透达。其日喻赠吴彦
44、律云: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七)东坡之所谓道者如此,所以可以因文以求道,所以可以“文必与道俱”。他于道,实在是“莫之求而自至”
45、的,是因于“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的。这正与苏洵所谓“浑浑乎其来之易矣”,是同样意思。他又何尝临文时才去讨个道来放入里面呢?他不过与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者,方法有些不同而已。其即其所见而名之者,论道每泥于迹象;其莫之见而意之者,论道又入于虚玄。这才与扪烛扣无异。所以他主张学。学文可以得文中之道,学文又可以得行文之道。得文中之道,还是昔人的糟粕,不足以言求道;得行文之道,才可以达其所明之道:这才是所谓致道。但是这岂是生不识水的北方勇者所能明白的呢!当然,朱子要说他为大本都差了。我们且再看东坡答谢民师书,他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
46、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正因为他所谓辞达,是这般的辞达,所以他于答王庠书再说:“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假使观察事物能了然于心,而描绘情状又能纤屑不遗,了然于口与手,那么,这种辞达,当然“不可以有加矣”。这样,就可以看出他所谓“辞达”和道学家政治家之所谓“辞达”,显然有很大的区别了。道学家因为只要求辞达而无须于文,政治家因为要辞达,而所须于文者只求其适于功利的用。所以他们所谓达,都不过
47、是质言之的达,而不是文言之的达。质言之的达,只能达其表面,达其糟粕,而不能达其精微。至古文家就和他们不同,必须先能体物之妙,了然于心,攫住其要点,捉到其灵魂,然后随笔抒写,自然姿态横生,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而道呢,也自然莫之求而自至的以寓于其间。这才尽文家之能事。这才是文言之的达。要能得这样达了以后,才能使了然于一己者,再以之了然于人人。这才是所谓有明道。这才尽文辞之用。所以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但此所谓不可胜用者,又是无目的的用,是自然的用。是超功利的用。当然,这种用和政治家之所谓用是不会冲突的,可是,也要知道这种用又不是政治家之所谓用所能范围的。这种意思,后来李缯
48、是有些了解的。程洵尊德性斋小集锺山先生行状中述李氏语云:尝曰:“文者所以载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而世儒或以文为不足学,非也。顾其言于道何如耳。”每为学者诵眉山之言曰:“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理而已矣”,以为此最论文之妙。李缯虽仍不脱道学的见地,以为文所以载道,但是说到辞所以达是理,那就知道东坡之文何尝是“文是文而道自道”!何况,道学家之文说理而堕于理窟,古文家之文说理而不为理障,反而觉得更胜一筹呢!我们只觉得古文家之文还有一些限制,不能很形象化的描写事物,刻划事物,所以所谓“了然于心”,与所谓“了然于口与手”者,也就不免多少有一些限制。欧阳修之文条达疏畅,已经比较接近口语了,但是比了苏轼还差一点,所以欧公自言,不得不放此人出一头地。苏轼自评其文,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东坡题跋一)这些意思,在答